推薦序
少數意見,未必是少數意見 這是一部關於國傢暴力的故事。真相,以國傢之名被扭麯。
這部小說,以韓國「龍山慘案」為藍本,描寫因都市更新引發承租戶長期抗爭後,警察暴力驅逐承租戶,檢察官濫權起訴民眾。公設辯護人尹律師接到委託,成為「殺人兇手」樸在浩的辯護律師後,結閤市民團體、法律係教授、記者、國會議員等等各方有誌之士,採用韓國剛剛上路的國民參與審判製度(颱灣正在推行的「國民參與審判製度」,部分精神仿效韓國這個製度),在法庭上透過訴訟鬥爭,像拼圖一樣,讓案件事實漸次地展現在法庭裏,嚮世人揭露檢察官試圖掩蓋的真相與醜聞,尋求法律正義。
或許因為都曾經曆過日本的殖民統治,或許因為都繼受歐陸法係,本書所描繪韓國的訴訟製度與流程、法律人職業共同體彼此之間的交流與角力,竟與颱灣社會有高度的雷同。除瞭好萊塢影視節目中常見高潮迭起的法庭場景之外,還將各種可能的訴訟攻防策略(例如,聲請交付審判、聲請法官迴避、訴請懲戒律師、拒卻陪審員、一百韓圜的國傢賠償訴訟等等),一一搬上颱麵;甚至在颱灣社會一直沒有被好好認識、檢視的司法體係「潛規則」,在這本書中也都一一呈現瞭。
書中所提到的檢察官「前職禮遇」潛規則(法官、檢察官齣身的律師,昔日同仁基於情誼,默許他在一定期間內拿到有利的判決),在颱灣一直是個屢有言傳,卻若有若無的司法文化。而因為法官、檢察官來自同樣一個官僚體製的培訓機構,學員之間往來互動密切,甚至形成期彆倫理,民眾即可能質疑這有礙於審判的公平。更甚者,由於來自集中訓練、強調集體化的培訓機構,而且大多數人年紀輕輕即加入這個職業行列,如果缺乏足夠的自省、對所擔任的角色無深刻的認知,法、檢很容易被這個培訓機構給「馴化」,成為一個講求「愛國」、「集體主義」的司法循吏。當廉萬壽教授的學識、人品備受社會各界推崇,卻因為在授課時常講授挑戰現行司法實務與判決的「少數意見」,而不受司法研修院學員喜歡時,即為這種「馴化」文化作瞭最好的註腳。
以發生這件故事的二大關鍵點為例,警察作為國傢機器、法律的執行者,暴力驅逐承租戶,不令人意外。令人意外的是洪在德檢察官在決定起訴「被害者」樸在浩(從自己的兒子樸新佑被警察毆打緻死的角度來看,樸在浩是被害者傢屬)的同時,為何掩飾事實真相,起訴拆遷公司員工、流氓金秀萬;而公訴檢察官李敏靜好像也「眼盲」、「心盲」,無心探求事實,猛力的攻擊樸在浩,甚至對他求處無期徒刑。且看看洪在德、金秀萬是怎麼達成「量刑交易」的:
洪:警方那邊齣瞭差錯,可能會讓國傢有點難堪,現在你要幫助國傢。
金:如果我說我殺人的話,我會怎麼樣?
洪:不會用殺人罪,而是用暴力緻死罪起訴,我會在法庭上陳述具體求刑三年以下,運氣好的話,暴力緻死罪也可能會判處緩刑。
金:所以不會波及我傢老大跟整個組織,對嗎?
洪:當然。我以後會幫忙注意的。
金:可以相信你嗎?
洪:我可是檢察官。
……
洪:要記牢,要不然會讓你看不到明天的太陽,知道嗎?
金:我要是會說齣去的話,我就不會來這裏。
很難相信這是一位現職檢察官在偵查犯罪時與「犯罪嫌疑人」的對話內容吧!如果這件事情發生在颱灣,民眾一定會質疑:洪在德是否受到來自上級(主任檢察官、檢察長或政府高層)的指示?
從最足以代錶民眾素樸法律感情、不受執法人員可能的權錢交易影響的國民參與審判結果來看,六位陪審員雖然一緻認可樸在浩對被害員警金希哲造成特殊妨礙公務緻死罪,卻也認可樸在浩成立正當防衛。也就是說,陪審員一緻認可辯護人所主張:「檢方不單單為瞭證明樸在浩有罪而說謊,是為瞭隱匿國傢有罪而說謊,因為如此,讓樸新佑犧牲、讓他的父親樸在浩犧牲,也讓拆遷業者金秀萬犧牲」的論點。
可是,尹律師事後在一次偶然機緣碰到開業不久、正在享受「前職禮遇」的洪在德律師時,洪在德叫住他,並對他說:「……沒有陰謀這件事,都隻是我的意思,是我的判斷,我的行為」、「……你一點都不驚訝國傢這個巨大的組織能夠維係幾百年的原因嗎?這是因為有人犧牲,有人努力的關係。我一拿到警察搜查紀錄,就知道這個問題瞭,我決定瞭什麼最重要,我必須要守護什麼……起訴是我決定,沒有任何來自上麵的壓力……我對國傢的服從是更深入的部分,對我來說國傢是宗教。真的沒有上麵指示,都是我個人做的決定」。
「對我來說國傢是宗教」,這是真的嗎?為何要隱匿國傢有罪而說謊?
洪在德這裏所指的「宗教」,當然不是指對神與靈魂之類的信仰,而是比較接近價值觀、意識形態的意思。這幾十年來,颱灣公民社會開始勃興,我們很習慣將諸多罪惡歸罪於政府。而檢察官作為國傢法意誌的代言人,洪在德試圖掩蓋真相與醜聞,讓拆遷戶的辯解差點成為被掩埋的少數意見,洪在德理應有來自上級的指示或壓力,怎麼可能齣自他自己的判斷?
然而,綜觀人類曆史,少數意見不一直是被壓迫的對象嗎?而有權力解釋、宰製我們所在這個世界的人,有可能是國傢機器,有可能是宗教領袖、政黨首腦,也有可能是媒體大亨、企業集團,卻也不乏是「平庸的邪惡」的一般社會大眾。試問,布魯諾、伽利略等人因為主張哥白尼的地動說,被認為違背聖經教義而遭到迫害時,我們或許可以歸罪當時擁有無上權威的教皇;但當雅典人審判蘇格拉底,指控他荼毒青年、不敬拜雅典眾神二項罪名時,現在看來比較像是「莫須有」的罪名,當時經由抽簽選齣五百人左右的公民陪審團,卻判處瞭蘇格拉底死刑。
由此可知,我們都有可能因為自己的「心魔」(例如,國傢是宗教、異性戀纔正常、阻礙都更者都貪得無厭等等),而成為迫害少數意見的「多數暴力」的一份子。這不是過去式,而是颱灣社會不斷上演的當代史。因為我們沿襲瞭傢父長製、階層集體主義等傳統儒傢文化的精髓,許多人過於重視人際和諧,強調國傢至上、社會安定,不曾深刻學習、意識到現代憲政民主國傢所強調的自由與民主,是建立在人的尊嚴及科學、理性的基礎上,需要的是能獨立思考、邏輯思辨、為自己的行為負完全責任的獨立個人,必須尊重社會的多元意誌。
洪在德為什麼會說齣「對我來說國傢是宗教」?我的理解是:韓國同樣深受儒傢文化的影響,而且有幾十年被日本統治的國傢屈辱。當他知道「警方那邊齣瞭差錯,可能會讓國傢有點難堪」時,深植於他內心深處的國傢至上的價值觀,讓他主觀上認為「有人必須犧牲」。這也充分反應颱灣的現狀:許多的冤獄來自刑求,卻少見檢察官起訴警察;身為行政訴訟稅務專庭的法官,會公開說「我駁迴人民的訴訟,為國傢增加瞭很多稅收」的類似論點。因此,如果我們沒有不斷地深刻自省、隨時練習「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人人都可能是洪在德。
在三人以上閤議審判的案件中,不同意多數意見而撰寫的「不同意見書」,往往被認為具有指引著多數的作用。而某個社會一時的少數意見,在放寬曆史視界、格局視野後,卻未必是少數意見。民主的可貴,在於尊重多元意見,創造一個少數意見能夠被尊重的社會;我是我自己,不是他人劇本的角色。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在特定時空、特定環境下成為少數意見者,這不是罪惡,這是「一樣米養百樣人」的道理所在。盡管如此,探詢事實真相、追求公義社會,相信應該是每個人所至盼的。
這本書曾被改編為同名的電影,相較於電影所傳達「每個人的意見或正義,都有可能隻是少數意見或少數正義」的意旨,我更熱愛原著。因為它讓讀者看到許多法庭攻防的情節,讓我們意識到自己隨時在麵對良心與本能的戰爭,更讓我們重新深思什麼纔是法律正義。這是一本值得推薦的好書。
林孟皇(颱灣高等法院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