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二十歲時,我展開人生第一場旅行。當時是初冬,我在寒冷的蒙特婁就讀哲學系三年級,正努力向剛開始約會的女生解釋要去旅行的原因。然而,她沒有被我說服,連我自己也沒有。但我仍然覺得必須啟程──去「尋找」些什麼,這個說詞已經很老套了,但如今回頭看,這趟旅程不只是尋找,也是失去。
一個星期後,我抵達了:一個人站在山石嶙峋的頂峰,破曉點亮遠方一座別緻的湖畔村莊,覆滿白雪的山脈環繞在我身旁,閃爍著微光。我冷得發抖,出發時,身上只準備了一條巧克力以及極度興奮的心情,我拿出最初引領我來到這裡的那本書:威廉.華茲渥斯(William Wordsworth)的詩集。
在我腳下的是英國湖區的格拉斯米爾村莊──那是華茲渥斯住了十五年的地方(後來他搬到沿著同一條路向下數公里處),同時也是他的埋葬之地。有一次,華茲渥斯離開城鎮到國外旅行時,將格拉斯米爾稱為「人類所發現的最美之地」。我俯瞰這個覆滿白雪又寧靜祥和的世界,全然同意他的說法。
那年,我第一次接觸華茲渥斯的作品,我一遍又一遍地閱讀他的詩作,特別是那首敘事自傳詩《序曲》(The Prelude),講述所有影響他的人事物,偷偷地、靜悄悄地、堅定不移地將他塑造成了今日的模樣。這首詩的文字撼動了我,詩裡的自信也撫慰了我,讓我明白沒有什麼是真正的失去,所有的事物都一樣,結局都會是好的。
我和許多二十歲的人一樣,以為華茲渥斯所稱青壯年的「恐懼、痛苦、年少時的苦難」會永遠存在。我以前是誰,未來又會成為什麼?華茲渥斯向我們保證,大自然的無聲運行,會讓這些迫切的問題自行得到解決。
當然,這些都不是我來到格拉斯米爾村莊的理由。我猜我是想來看看那些造就出華茲渥斯的人事物吧──他小時候探險過的山峰和山谷,還有那蜿蜒的河流,教導他什麼叫做永恆與改變,而湖邊數千朵的水仙花,是他在「空虛或憂愁時」的眷戀──而若是只有一星期,就讓這一切都屬於我吧。
然而,儘管日出攀上了赫爾姆峭壁,山石嶙峋的頂峰向著格拉斯米爾延伸,在蒙特婁折磨我的所有恐懼、痛苦和苦難似乎都一起搭了便車過來,壓在我的肩上。那些日子是開到最高點和最低點的雲霄飛車。
當我在當地的酒吧啜飲一小口的酒,當我走在伏㓈山原1上(Fell,當地人稱作湖區的荒山),當我遊覽華茲渥斯的知名故居「鴿屋」(Dove Cottage,令我感到驚訝的是,屋內竟然還留有他兩百年前的鏡子),而當我又多喝了幾口,我在折磨人的恐懼之中掙扎,害怕是哪一步做錯了,也許我和華茲渥斯,或者格拉斯米爾,或者伏㓈山原相融得不夠徹底。
我應該再信任華茲渥斯一點。當我回過頭看,才發現那次的旅程是個轉捩點。我變得不一樣了──更沉著、更堅強了些,如《序曲》中所寫的,更加「對得起自己」了。
那之後的十年,我多數的空閒時間都用來做類似的旅行,探訪那些我喜愛的書籍所擁有的場景:包括詩作、散文、小說或其他類型的書籍。
不過現在我不是一個人了。我在蒙特婁時留下的女友,也是我學生報紙的編輯同事,後來成為我的老婆。至少她和我一樣,很喜歡遊覽作者的家鄉,還有其他文學場所,她也興致勃勃地同意,循著書本在美國和世界各地做短途旅行,從新罕布殊爾州和科羅拉多州,一直到波蘭和希臘。(沒有她的智慧、包容,還有對哈利波特的熟識,這本書以及我付出的所有努力,都不可能會實現。)
我們為何要去尋覓文學作品裡的場景?最明白不過的原因,就是想看看我們根據作者描述而在腦中形成的想像,是否和現實一致。我們將腦海中的構想投射到眼前所見的真實場景,再細數有哪些相同、哪些不同,又是怎樣的不同。
然而,我們去尋找書裡的場景,並非只著眼於特定的建築物或景色,也不僅止於書裡所製造的氛圍。這場旅行中反而有一些更怪誕、更神奇的事在流轉。我們想看看藝術家是如何將平凡的現實轉換成藝術品,這之間甚至涵蓋了一點宗教元素──因此,最貼切的說法就是「朝聖」。
我們循著喜愛的書籍踏上旅程,造訪書中的重要場景,不僅是為了探尋一個地方如何影響一本書,同時也要探索一本書如何影響一個地方。在貪看完一本像是為我們量身打造的作品後,我們便對虛構世界有了充分的想像,而當看見虛構世界在實體世界裡重現,並向我們致意時,那感覺真是興奮無比──比如一個角色的雕像(像是約翰.甘迺迪.塗爾﹝John Kennedy Toole﹞的小說《笨蛋聯盟》﹝A Confederacy of Dunces﹞,主角伊内修.J.萊里﹝Ignatius J . Reilly﹞的雕像就設在紐奧良),或是一座博物館,專門用來紀念某個作者和他的一生(像是加州薩利納斯的國立史坦貝克2中心)。這些都是書中世界的延伸,讓我們和其他書迷朋友能夠再次活在虛構世界裡。
作家尤多拉.韋爾蒂(Eudora Welty)出生於密西西比州,1956年發表論文《小說裡的場景》(Place in Fiction),主張文學作品必然以生活經驗為基礎,或多或少染著當地的色彩。小說不單只是四百頁來自特定時間和地點的明信片──但也相去不遠。韋爾蒂的結論寫道:「其實,小說的靈魂取決於場景。」
根據韋爾蒂的說法,一個故事的特定城市或文化背景,正是讓讀者相信故事是「真實的」的因素。韋爾蒂寫道:「一旦讀者認定小說中的場景是真的,小說就會開始散發一種熟悉的光芒。作者腦中的那本小說,和藏在小說裡的感覺和想法,會讓整本書活了過來。」我們放下對故事的懷疑──不只是在閱讀期間,更是在放下書本許久之後。
一個故事的場景,是一種讓作者和讀者交流想法的媒介,也是橫越一切時空和環境阻礙的思想交會之處,它能讓雙方內心的最深處連結在一起。撇除其他的不談,文學作品是一種跨文化的交流形式。
「這世界對彼此的了解始終不足,現在也是一樣,但令人欣慰的是,一個國家透過藝術,往往能夠明確地與另一個國家對話。」韋爾蒂寫道。韋爾蒂主張,用神遊的方式去旅行並不是懶散,反而非常高尚──自由主義蘊含在最真實也最廣闊的詞義裡。
近年來,文學旅行蓬勃發展。根據美國商務部指出,「文化遺產」旅遊在過去十年間成長了一倍,同時,旅行社發現旅客若找出當地的「小說祕境」,通常就會待得更久、花得更多。當然,文學之旅已經成為各種研究和調查的主要資源,供學術期刊、經濟學和數位人文學等領域的書籍,或是區域規劃協會無數的報告做探究。
若有一本主流新書將場景設定在你的故鄉,很可能會徹底翻轉當地的經濟:問問華盛頓福克斯的企業領導者就知道了,因為作者史蒂芬妮.梅爾(Stephenie Meyer)把青年人愛看的《暮光之城》(Twilight)系列定位在福克斯。福克斯當地的商會還購入一輛紅色的雪弗蘭卡車,作為其中一部曲的代表。
波士頓則創辦了「文學區」,搭配特別講座、導遊,還有應用程式導航能引導遊客前往各種小說的場景和歷史文化之地。此外,文學活動也跟著劇增,主題聚焦於當地作家或甚至是單一作品。所有文學活動的始祖──「布盧姆3日」(Bloomsday)為每年的六月十六日,是根據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在《尤利西斯》4(Ulysses)所設定的時空而來。而自1954年都柏林首次正式歡慶布盧姆日後,這天也漸漸成為全球的節日了。
然而,一件帶有爭議的文學作品若沒有得到當地居民的全心支持,又花費心力去紀念的話,也可能會引起強烈的反彈。阿拉巴馬州門羅維爾計畫大力發展與哈波.李(Harper Lee)《梅岡城故事》(To Kill a Mockingbird)相關的觀光景點,卻引發一陣批評,居民擔憂這個計畫會使得當地成為「種族主義者的迪士尼樂園」。
一座紀念辛克萊.路易斯(Sinclair Lewis)的博物館設立在他的故鄉明尼蘇達州索客中心,近期已經關閉,顯然是因為缺乏當地的支持,因為路易斯曾嘲弄此地落後又隨波逐流。
波士頓和其他地方的激進主義者則不滿劃定特定的鄰近區域作為「文學區」,他們認為這是一個讓該地區地價飆升的絕佳方式,根本沒有一個活著在奮鬥的作家負擔得起。
不僅如此,把「現實」這個基本金屬煉造成珍貴黃金的神祕過程,可能隨時會面臨終結的威脅。未來文學的目標、諾貝爾獎得主的故鄉、世界聞名之作的場景,也許就在遙遠又偏僻的地方,沒有人注意過,甚至沒有人聽過。
1799年,在格拉斯米爾有誰能夠猜想到,剛搬來村子邊緣那間廢棄老酒館的帥氣青年詩人,會成為國王任命的桂冠詩人,讓這座不起眼的小村莊出現在地圖上許多個世紀?1980年代初期,在波扎那的首都嘉伯隆,有誰能想到當地的法律教授有一天會用一系列關於女子偵探社的小說巨作,使他們的城市聞名世界呢?
如今,在你身旁又有誰,能在你閱讀這本書的當下,告訴全世界,作為一個和你一樣活生生存在於二十一世紀前期的人是什麼感覺?就像你也同樣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為了確保這項任務能夠完成並且完美落幕,你可能得依靠自己。
從J.D.沙林傑(J . D. Salinger)的作品《麥田捕手》(The Catcher in the Rye)裡的中央公園旋轉木馬,到亨利.大衛.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位於瓦爾登湖畔的小木屋,再到馬塞爾.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位於法國伊利耶爾坎布雷(為向作者表示敬意而重新命名)的阿姨家,那間被施了法的臥房,讀者可以透過閱讀去想像這些地方的景象、聲音和氣息,深入一點說,甚至是一些詭異的細節。但是這些場景也能在現實生活中實際去看、去聽、去聞。
本書列出文學作品中部分非常知名且廣受喜愛的場景,並加以描述──這些場景如何在作品中起到重要的作用,以及造訪這些地方能看到什麼。我希望讀者能夠閱讀這本書,在享受樂趣的同時,還可以發揮它的積極功能,協助打造自己的文學朝聖之旅,不管目的地離家近不近,要不要跑到世界的另一端都無所謂。
就像尤多拉.韋爾蒂在數十年前所寫的,這世界的相互理解始終不足,值得我們記住藝術和旅行所帶來的力量,能幫助彼此明確地對話,讓我們更加對得起自己。
1伏㓈山原特指分布於北歐、英國北部等地的高山、高地地形,該地形的一個特點是局部處於林木線以上,所以表面多被石楠荒原覆蓋。
2約翰•史坦貝克(John Steinbeck)為美國作家,曾獲得1962年諾貝爾文學獎。
3利奧波德•布盧姆(Leopold Bloom)是詹姆斯•喬伊斯所著小說《尤利西斯》中的主角和英雄。
4小說《尤利西斯》講述主角利奧波德•布盧姆,於1904年6月16日一晝夜之內在都柏林的種種經歷。作者之所以選擇該日,是為了紀念他和妻子諾拉•巴納克爾(Nora Barnacle)首次約會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