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節錄)
不可不識張愛玲
鍾正道
研究張愛玲(一九二○—一九九五)多年,一些朋友曾嚮我感嘆:張愛玲啊,晚年好淒涼,獨居在美國,傢徒四壁的,沒錢也沒後代,也沒什麼朋友。夏誌清(一九二一—二○一三)也曾用「超人纔華,絕世淒涼」概括張愛玲的一生。
超人纔華沒問題,但真是「絕世淒涼」嗎?我倒不覺得。那樣的生活對張愛玲而言,應該不是淒涼,而是自在吧?
獨居三十年,想必滿自在的,一個人讀書,一個人寫作,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報,一個人看電視聽市聲,一個人生活自有一個人的自足喜悅;更何況她從小就畏懼人與人交際的場閤,獨居便是她再理想不過的人生,物欲降到最低最低,一切簡單為宜。
後來纔知道,張愛玲在銀行帳戶留下的錢其實為數不少。小有資產卻把自己的人生搞成「這樣」,恐怕不是常人能夠理解。愛人、親友、讀者都拋得遠遠的,不牽不招,天涯海角隻有自己。
這是她的選擇,她的喜歡。一如張愛玲在《續集》序文中錶示,她是電影明星葛麗泰‧嘉寶(Greta Garbo, 1905-1990)的信徒,嘉寶幾十年來在紐約隱居,利用化妝與演技,很少遭人識破,「因為一生信奉『我要單獨生活』的原則」。
越讀張愛玲,便越覺得張愛玲的可貴之處,在於她提供瞭一種「天纔」的樣子,世俗難以規範難以理解。那天纔的樣子,早在十九歲的〈天纔夢〉便刻畫完成瞭,它更彰顯在天纔的創作中──文字魔魅,機巧世故,華麗蒼涼,妙句迭齣,她欣賞的美不是飛揚而是下沉,不是光明而是幽暗,她認為掙紮與慌亂纔是人生的「真實」,她建立瞭一套觀看與錶現世界的「張腔」,其姿態,像一個居高臨下的女神,隻是偶然嚮凡間的窗口瞥瞭一瞥,留下瞭一記眼神,便又姍然遠去。
因此在這惘惘的世界,生而為人,不可不識張愛玲。既要認識,便需要一本張愛玲入門──《張愛玲與《傳奇》》。
因為,張愛玲太繁多瞭。從少年時期,張愛玲即開始創作,二十三歲正式登上文壇,一直寫到瞭七十四歲,品類繁盛各種版本十幾二十冊,小說、散文、電影劇本、廣播劇、翻譯、改寫、考據論文體裁殊異,青年、中年、晚年風格各不相同,再加上中文、英文版本不斷迴鏇衍生,常讓初識者手足無措。
因為,張愛玲太深厚瞭。早年有批評者認為其作過於褊狹,不齣閨閣;殊不知竟遭後來的學者一一打臉,精神分析、形式主義、女性主義、電影理論、社會學、版本學、後現代、後殖民、互文研究各種觀點前僕後繼,那「狹隘」的張愛玲文本均能一一駕馭而且完勝,任由持續蓋高挖深,儼然形成一座「張愛玲學」的高塔,讓一般讀者望之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