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日本中心論,改變不了日本人的邊陲心態
有人說:地理位置形塑了一個國家的民族性格,這似乎是千古不變的歷史定律,也讓地理成為國家無法擺脫的政治「宿命」。
而抱持這種「地理宿命論」的人,常常會說:位處於寒冷北方的俄羅斯,因為長期與嚴峻的氣候搏鬥,形成不苟言笑的戰鬥民族,那是遊牧民族強悍不屈的表徵;然而,位在於列強環伺朝鮮半島的韓國,一直是中日俄大國相爭下的犧牲者,形成愛憎分明的恨文化,那是半島國家所無法擺脫的政治宿命。
這是從過去以來俄羅斯一直以擴大併吞領土,來滿足心理距離上的不安全感,而韓國卻存在著為了追求第一,以不擇手段來完成自身的大國夢。
另外,「地理宿命論」的人,也會說:位在於太平洋與亞洲大陸交接的台灣,因為看慣陸權及海權列強的送往迎來,形成多元包容的海洋文化,那是海洋國家特有樂天知命的樂觀心理;反觀,長期位處於亞洲大陸邊陲一角的日本,在日本海的天然屏障下,亞洲大陸的權力鬥爭,及半島的戰火綿延,似乎都與它無關,這形成一種既自卑又自大的島國文化,那是島國邊陲心理的最佳表徵。
這也是台灣從過去以來,一直習於外來政權的統治,而日本卻總是能夠以「旁觀者」的心態,來孕育出獨特的大和文化。
但,地理有時卻總是如此的捉弄人,它會讓地理中心淪為經濟的邊陲,而讓地理的邊陲,一躍成為經濟的中心,由此可見,地理的冷酷與無情。
例如,位在大陸與海洋中心的半島國家——韓國,應該可以善用自身的地理優勢,同時擷取大陸與海洋的經濟養分,讓自身一躍成為區域強權,但從現實面來看,韓國的近代史,卻有如一部被侵略的屈辱史,元朝的忽必略進攻日本要踏越朝鮮半島,日本進軍中國要先征服高麗王國,俄羅斯要進入太平洋則須先取得大韓民國,這讓韓國彷彿就如同大國刀俎下那塊柔軟的魚肉,也在強權勢力的政治劃分下,讓朝鮮半島成為一塊永久分裂的國家。
反觀,遠掛在亞洲大陸邊陲地帶的日本列島,在島國天然資源匱乏,以及距離經濟中心遙遠的劣勢下,應該會是一個經濟後進的國家,但從事實面來看,位處邊陲的地理優勢,卻讓日本免於亞洲大陸連年戰火的蹂躪,而日本海遙闊的地理天然屏障,也成為日本吸收大陸經濟文化的最佳過濾網,讓日本能夠輕易地擷取各國的長處,來補足自身制度上的不足,同時在島國的封閉性下,也確保大和民族的高度同質性,讓日本免於民族主義的政治分裂,在強權的「刻意」遺忘下,讓日本列島從明治維新以來,能夠在短時間之內,一躍成為亞洲的軍事與經濟強權。
只是,地理位置的中心與邊陲,真是一個國家所無法擺脫的政治宿命嗎?而「依賴理論」似乎再度強化了這種地理的意念與想像。
遙想在一九七○年代,來自巴西的社會學者卡多索(Fernado H. Cardoso),曾經以「中心—邊陲」的概念提出「依賴理論」(Dependency Theory),他以經濟強權的美國為中心,經濟後進的拉丁美洲國家為邊陲,中心國家以跨國公司為經濟手段,大量剝削邊陲國家低廉的勞力為生產工具,之後再將生產成品以高價輸入回邊陲國家,形成拉丁美洲長期對美國高度的經濟依賴,這讓鄰近美國的墨西哥,也不得不說出:墨西哥最大的地理劣勢,便是距離天堂太遠,但卻距離美國太近。
但,拉丁美洲的地理悲劇,似乎是無法套用在日本上,因為從過去以來,日本便把豐沃的亞洲大陸,當成是自己的天堂,而把鄰近的朝鮮半島,當成是進入中國的政治跳板,「中心」塑造中國與韓國成為近代史的悲劇,而「邊陲」反而成為日本無往不利的政治優勢。
只是,大家無法理解的是,日本如何利用地理的天然屏障,來過濾來自亞洲大陸的文化侵略,以保持「邊陲」的獨特優勢,讓自身成為亞洲的軍事強國?而在戰敗時,日本又如何擴大「邊陲」的概念,讓自身再度成為亞洲的「中心」?
內田樹這本《日本邊陲論》,便給了我們最佳的解答,他從意識、學習、思想及語言等四個面向,說明從過去到現在,日本是如何扭轉傳統地理中「中心」與「邊陲」的概念,既保存大和民族文化的獨特性,又發展出以政府為主導「發展國家論」的經濟成長模式。
日本人在表面上,也許從不承認自己是邊陲人,但在行為上,卻處處表現出對周圍漠不關心的邊陲人心態,這從日本人只希望自己成為「中等國家」的心態可以看出;而日本人也不時透過對外學習,來扭轉自身邊陲的處境,從明治維新時期,派出內閣大臣周遊列國學習英美法德俄各國新知的企圖心可以看出,而這種拋棄過去自我的學習效率之高,也令人咋舌。
那日本人究竟是如何善用自身的地理優勢,來讓自己成為亞洲的「中心」呢?內田認為有以下四種特性:
首先是把邊陲當成一種知識的過濾網,內田指出:日本人的學習,並非囫圇吞棗、漫無目的的學習,是具有功能性、工具性的學習,例如日本導入亞洲大陸的律令制度,但卻獨漏科舉及宦官制度,因為這兩者與日本的國風是相互違背的,而這時日本便會善用邊陲的地理優勢,假裝不知道有這種制度的存在,反正中間還隔著汪洋大海,這種學習機制,讓日本能夠學習國外新知,同時也適時保存日本傳統文化的精髓。
其次是透過技巧性的「無知」來扭轉自身的劣勢,例如在二次戰後,美國強加給與日本一部和平憲法,其中憲法第九條要讓日本不再具有軍事威脅性,而自衛隊則是要有效利用日本的軍事實力,面對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自相矛盾,日本卻選擇「停止思考」的無知策略,並把它歸咎於都是美國「強加」給日本的一種工具,而這種生存戰略,讓日本在外交政策上,能夠遊走於亞洲與美國之間,不但避免來自戰勝國的政治報復,也適時可以尋找時機再次進行國家正常化。
第三、是善用被害者的角色來重建軍事優勢,日本是當前世界上唯一受到原子彈襲擊的國家,因此,戰後日本政府便提出「不製造、不裝備、不引進」的「非核三原則」,但是美國為了自身的戰略利益,卻悄悄將裝備好的核武帶進日本港灣,日本雖然明知核武早已被帶進日本的事實,但卻以對外宣稱美軍在入港前,便已將核武解除的這種極不合理的方式,來將此事蒙混過去,而這可以讓日本在美國核保護傘下生存,也為日本將來重新成為核武大國,奠定穩固基礎。
最後是以擴大邊陲的方式來讓自身成為戰略的中心,日本雖然是亞洲的邊陲國家,但在明治維新之後,卻以「脫亞入歐」的方式,以亞洲白種人的論述,將地理界線延伸至歐美,而二次戰後,日本也再次以美日軍事同盟關係,以對美一邊倒的政策,將自身畫進美國亞洲戰略重心,這讓日本又再度成為抗衡共產勢力的「中心」,也成為美國在亞洲在平衡戰略上的重要一根槓桿,日本扭轉邊陲的功力,可見一斑。
當然,在日本的語言中,我們也處處可以看到日本處心積慮以「選擇性」使用,來讓邊陲成為中心,例如過去清末的洋務運動是強調「中體西用」的意識形態,但是明治維新之後的日本,卻並未採取這種策略,利用平假名與片假名之間的區隔,把「真名」的地位拱手讓外來語言,而把本土語言視為一時、暫定的「假名」,而從日語的語言結構中,可以看出日本對於外來語中「強者」思想入侵的處理手法,似乎早已駕輕就熟。
地理邊陲,是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就好像是中國與朝鮮,是日本搬不走的鄰居,如何與其和平共處,便成為日本從過去以來最重要的生存課題,而我們看到日本以陰奉陽違的方式,來取得對方的信任,之後再試著以不對稱的關係,來從中取得最大的利益,這是日本千古以來不變的生存戰略,就如同抬神轎,要選最輕的一邊,日本永遠是以借力使力的方式來扭轉自身的劣勢。
也因為身處於「邊陲」,讓日本能夠因禍得福,它可以在明治維新時期,遠離亞洲大陸的帝國主義入侵與割據,超英趕俄成為軍事大國,也可以在二次戰後,遠離美俄冷戰的軍事對抗,全力發展經濟而成為戰後的亞洲經濟大國。
只是,當前日本雖然在經濟上成為亞洲的中心,但這卻改不了日本人長久以來的邊陲心態,也改變不了日本身處於亞洲邊陲的地理事實。
蔡增家 教授(政治大學國際關係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