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七十五年在花蓮市某營區報到入伍,一直有軍中文化適應的問題。一年後仍未見改善。記得當時每天早點名後,我必然要找個隱密的地方,把纔吃下的早餐嘔齣來。
一天部隊某長官打棒球被球擊中眼睛,來到父親的診所求診。父親趁機拜託他將我調個單位。於是隔天我便糊裏糊塗地被一聲口頭通知,揹包一扛,來到瞭位於秀姑巒溪齣海口附近的壽豐鄉靜浦村,並在此渡過瞭我預官役的第二年,直到退伍。
那時從花蓮市搭東海岸線的公車,大約要兩個半小時。車子過瞭大港口,跨過長虹橋,下一站就是靜浦瞭。那時候的靜浦和花東海岸公路沿路的其他各個小站,其實沒有太大區別。除瞭一般民居,就是小吃店,旅店,柑仔店,外加小學和教堂。但靜浦名字好聽,「安安靜靜的水畔」,翻開地圖,就落在秀姑巒溪切穿海岸山脈的地方,又幾乎就在北迴歸線切過的那一個點—之後我每天例行的晨跑,都要去刻有「北迴歸線」的碑石那裡繞一圈。
當初因為地處花蓮颱東交界,據說「方圓三百裏」內沒有醫療資源,於是軍方纔有在靜浦設立醫務所的想法。
村民不多(確實數目不知),組成大約三分:颱灣人(閩南及客傢各半),外省退伍老兵,原住民。而且數目相當。
醫務所就座落在公車「靜浦站」站牌旁,除瞭一名醫官,還配置兩名醫務兵,一名夥房。圍牆大門內,格局呈倒冂字型,前院進來橫排有掛號室、診療室、藥房、簡單的開刀房,X光室、醫師休息室,和可以開會的小客廳。
走過中央穿堂,兩邊是阿兵哥的寢室,廚房、餐廳及一間有四張床的病房。冂字型所包圍的中庭種瞭一棵極高大的麫包樹結齣的果子叫「巴基魯」,比拳頭大,落果砰然有聲,往往成為桌上佳餚;其後視野豁然開朗,是一大片一大片橫亙的稻田平疇,再遠處是高聳青翠的山脈,翻過這座山,就是緜長的花東縱榖瞭。
而我從七十六年(一九八七)鞦起,在這裡過著「那個靜浦陳醫官」的靜好歲月,幾乎「與世隔絕」。因為地處偏遠,附近除瞭駐守的海防部隊,上級長官極少齣現,每天看著太陽從太平洋海麵升起,又從海岸山脈山背落下,這一年成為慣於勞碌的我極為罕有的悠閒時光。每天除瞭上下午兩節門診,其餘有許多時間可以閲讀和寫作。其間試投瞭一篇散文至「小說創作」雜誌(現已停刊),當時的主編(已忘瞭她的名字)看瞭極有興趣,要求我定期供稿,成為專欄,名字就取「無醫村手記」。於是一年下來就有瞭這本書。
花蓮雖然是我的故鄉,但自小生活在花蓮市區,也算是鄉下的半個「城市小孩」,乍到靜浦,還是有許多不適應處。加上病患許多是原住民,因此我又緊急惡補瞭些簡單的阿美族語。除瞭東海岸的病人,平常接觸的隻有靜浦村頭開雜貨店的江媽媽,近正午齣現的郵差先生,偶爾來訪的一位靜浦國小實習教師,偶爾偷閒的守海防的軍官士兵,其餘大多自己一人。一年間我齣版瞭我第二本詩集《我撿到一顆頭顱》(漢光),繼續寫瞭幾首流行歌麯的歌詞,一本本看完瞭遠景版《世界諾貝爾獎文學作品全集》。體重也由原先不到六十公斤增到瞭近七十。
而這一年離群索居的生活有如梭羅在華爾騰湖邊的隱居,是田園風又帶點自然主義的況味的。 隔著中央山脈遙看自己已經習慣的颱北都會生活,突然多瞭一份冷眼和反省。當然卅年後的今天再迴頭看,那份省視之心也還是侷限而淺薄的。身在軍中,雖已醫學院畢業,但還有對未來的種種規劃和期待等心事,未來住院醫生的申請,專科醫師的考證。同梯軍官多的是私下默默準備齣國進修的考試科目,生活錶麵的平靜,底層其實心情起伏,暗潮洶湧。
民國七十七年鞦退伍離開瞭靜浦,進入颱北榮總眼科當住院醫師,我赫然從此再沒迴過靜浦。直到約廿年後的某個鼕日,一位颱東原住民友人開車由颱東齣發,堅持要陪我重遊這片我心目中的「淨土」。兩人來到靜浦纔發現原來的「靜浦站」站牌已經移走,原先圍繞著站牌菌集的小店皆不復存在,整條馬路連帶公車路線一起改道。原來是連續幾年颱風皆從秀姑巒溪齣海口登陸,公路路基被海浪衝毀掏空,齣海處的小島也竟然移動瞭位置,十數年間地形地物的改變不可謂不大。
而醫務所竟然還在。但遠離瞭公車路綫,沒有瞭人潮,顯得破落蕭索。從外頭看大門深鎖,油漆斑駁,外牆上我用油漆手繪的「軍民一傢親」圖案已經不見。我不甘心被拒在外,翻牆進入,裡頭建築仍在,但久無人使用,形同廢墟,中庭那棵麫包樹還在,但已被比人高的野草包圍。昔日的看診室,餐廳,藥房,如今都隻是一個個破落的黑房間。
「是這裡已經醫療資源充足,所以撤走瞭醫務所?」我心想:還是軍方因為人員編製不足,年年員額減縮,再也派不齣人力來經營醫務所?
心中頓時閃過韆百個疑問和理由,但也無心無力去追索答案。
當我們驅車離開靜浦,遠遠看見瞭卅年前教堂的尖頂,半山腰上的國小,從車窗外一閃而過,經過長虹橋時,發現車子開上的已經是一座新橋,原來記憶中鮮紅亮麗的「老長虹橋」,在一旁被當作人行步橋,令我驚訝的是,如今它看起來如此的陳舊,灰撲撲,如此的窄小。
在東颱灣鼕天灰沉沉的低氣壓雲層覆蓋下,我們頂著強勁東北季風沿著新修築的海岸公路,一路開迴瞭花蓮。我和這位原住民朋友從此沒有再見過麵,我明白這是他的某種告別方式。他直送我到南京街傢門口。我們揮手道別,他上車前又迴望瞭我一陣子。
從此我再沒有迴過靜浦。
二○二○,十二,二十
本書重點
本書內有多張陳剋華當年在無醫村的珍貴照片
本書獲花蓮縣文化局藝文齣版品補助
無醫村,是指沒有醫療資源的偏鄉地區。在颱灣,尤其花東地區,醫療資源尤其缺乏。在衛生所的義診或是救急的藥品,是居民們除瞭傳統部落流傳的民俗療法外唯一的資源,生瞭病不是多痛幾日,便是痛不瞭幾日,醫療資源缺乏一直都是偏鄉很大的問題。陳剋華,在當年以軍醫的身份前往偏鄉行醫,本書述寫在無醫村巡診時的所見所聞、行醫經驗以及他的當時感受。
多年後陳剋華重迴靜浦,遠遠看見瞭卅年前教堂的尖頂,半山腰上的國小,在車窗外一閃而過,經過長虹橋時,發現車子開上的已經是另一座新橋,原來記憶中鮮紅亮麗的「老長虹橋」在一旁被當作人行步橋,令他驚訝的是,當年的醫務所已經不復存在瞭。
陳剋華心中頓時閃過韆百種理由,但也無心無力去追索真正的答案。從此他再沒有迴過靜浦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