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早在三韆多年前,黃河流過的大地就已經傳唱著許多美麗動聽的詩歌,接著從華北到江南,整個中華民族都籠罩在詩歌扣人心弦的韻律裡。
這種情況,和西方文學以敘事文類為主的發展很不一樣,屬於兩種不同的文學主流。所謂敘事文類,指的是說故事、有人物情節的文學作品,西方最早的敘事文類作品就是古希臘的神話、史詩和悲劇。古希臘時代的史詩(Epic),雖然叫作「詩」,但其內容實際是糅閤瞭神話傳說,講戰爭中英雄的故事。盲詩人荷馬(Homer,約西元前九世紀—西元前八世紀)所寫的《奧德賽》、《伊利亞特》便是最早也最著名的兩部敘事詩,「木馬屠城」的情節到現在大傢都還是耳熟能詳,可以被用來做類似情況的比喻,是一個著名的典故。當然,如同中國明朝時的幾部長篇小說,是在歷代數百年口傳的基礎上,再由高纔的文人加以整編定版,而誕生瞭傑作一樣,希臘史詩的這些故事最初應該也是民間流傳的口頭文學,荷馬很可能是最後做整理、定型工作的那位功臣,好比吳承恩之於《西遊記》、羅貫中之於《三國演義》、施耐庵之於《水滸傳》。
除瞭史詩,對後來影響深遠的古希臘神話也是敘事文學。這些神話講天上諸神的故事,眾多超現實的神靈在另一個美好的世界活動著,有性別的差異,有階級的不同,也有各式各樣的愛恨情仇,戲劇化的程度比起人間故事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後來被古羅馬神話繼承吸收,神話世界就更加波瀾壯闊。更不用說古希臘悲劇瞭,同樣也是講神話故事和英雄傳說,裡麵各種故事往往非常極端,比如伊底帕斯王弒父娶母的故事,這樣的命運讓人意想不到,也無法調解,帶來極其震撼的效果,讓人靜下心來省思生命的難題與意義。所以希臘三哲人之一的亞裏斯多德在《詩學》中認為,悲劇的目的是要引起觀眾對劇中人物的憐憫和對變幻無常之命運的恐懼,由此使感情得到淨化,這對於西方文化與文學影響甚大。
整體而言,西方文學以古希臘的神話、史詩和悲劇等敘事文類為起始,這樣的開頭決定瞭後來的走嚮,後來歐洲小說的發達也就可想而知。這與中國文學傳統貶低小說為不入流的情況截然不同。在這樣的差異之下,有學者認為,相較於西方文學的敘事傳統,中國文學可以說是抒情傳統,也即以詩歌的抒情言誌為主的發展方嚮。兩者方嚮不同,並沒有高下之別,而是各自發展齣文學的豐富內容,都對人類的文明大有貢獻。
如果要認識中國文學的精髓,那麼從古典詩歌切入,最能一窺堂奧。
而詩歌是什麼?詩歌是以婉轉的格律、特定的形式,抒發人們內在心聲的文字麯調。它不是平鋪直敘的口頭錶達,而是建立在文字的藝術形式裡,經過瞭用字遣詞的打磨、感受思慮的沉澱,以精緻細膩的文字組織,讓錶達齣來的感覺更敏銳、心靈更優美,對這個世界的瞭解也更深刻。這一點古人早就認識得很清楚。南朝梁代的昭明太子蕭統在編選《文選》這部中國最早的詩文總集時,便清楚地說:「事齣於沉思,義歸乎翰藻。」(《文選.序》)簡單地說,好的文學一定要有沉思過的深刻內容,並且通過美麗的文字形式來展現。大體說來,中國文學史是以廣義的詩歌為主流,也很受精英分子的重視,從《詩經》、《楚辭》、漢賦,再到魏晉南北朝、唐代,唐代詩歌的藝術成就到達巔峰,成為接下來一韆年的創作核心。
這些詩篇經過漫長時代的洗練,涵納瞭無數精英分子的嘔心瀝血,也齣現瞭不同的形式與內容。例如,《詩經》是以四言詩為主,也就是每一個句子都是由四個字構成,感覺平穩舒緩,所歌唱的主題以婚姻戀愛的追求與苦惱最多;《楚辭》是屈原的心血結晶,為瞭抒發他那激昂動盪的大喜大悲,所以詩篇大多是參差不齊的長句,讀起來氣勢磅、淋灕盡緻,像坐雲霄飛車一樣地痛快;而漢賦,則是漢代皇帝最喜歡的一種鴻篇巨製,文人在皇帝的鼓勵之下大量寫作,內容主要是歌功頌德,讚美帝國的偉大,當然從句式到篇幅都更加擴展,是一種非常專門的文學藝術。
東漢時期,民間悄悄地醞釀瞭五言詩,也就是我們現在最熟悉的詩歌形式,每一個文句都是由五個字所構成。雖然漢賦仍然是文學的主流,但是東漢開始有一些無名的文人默默作瞭一些五言詩,對後來的詩人產生瞭極大的影響。到瞭魏晉南北朝、唐代的六百多年之間,五言詩大盛,唐代的傑齣詩人更是登峰造極,從此以後,五言詩便以最高的品質,成為許多傑作的寶庫,《紅樓夢》裡那些貴族小姐們的吟詩作詩也是以五言詩最多,即可以證明這一點。
至於宋朝,這個階段的代錶性文學其實不是所謂的詞,依然還是詩。整個宋代的詩篇創作數量高達二十七萬首,遠遠超過五萬首的唐詩,可見宋代的作傢最重視、也真正用心投入的還是詩,雖然詞是大傢比較熟悉的。在這裡必須特別澄清一下,很多人以為中國文學史是「唐詩、宋詞、元麯、明清小說」的發展主軸,好像這幾個朝代的文學類型不同,各有重點,但這樣的認識是不正確的。其實,詩歌一直都是每一個時代的最大宗,詞、麯、小說隻是隨著各個朝代的演化而形成的新文學,它們隻是額外的補充,在文壇上偏重於小眾,從來也沒有變成文人創作的主流,抒情詩始終牢牢占據著文學書寫的核心。要瞭解宋、元、明、清的心靈內涵,詩歌還是最重要、最逼近的窗口,如果我們以為詞、麯、小說代錶瞭宋朝、元朝和明清兩代的文學成就,以為詞、麯、小說可以反映宋、元、明清文人的內在高度,這些古人如果地下有知,一定會憤憤不平,覺得被無知的後人給大大冤枉瞭。
話說迴來,即使宋代的詞、元代的麯相對於詩處於末流,但是宋詞、元麯仍然都有固定的格律、押韻的要求,產生瞭更有音樂性的節奏感,內容也以抒情居多,都可以算是廣義的詩。到瞭明清時代,文人們寫作時採用的還是賦、詩、詞、麯等形式,相關作品更是蔚為大觀,無論是從質和量等方麵來說,都比戲麯小說重要得多;相比較而言,戲麯、小說是屬於庶民文學,被視為不登大雅之堂。所以說「中華民族流著詩歌的血液」,這個說法一點也不為過。
三韆年來,最傑齣的人纔留下來這麼龐大的文學資產,對我們現代人的意義是什麼?我們為什麼要讀文學?為什麼要讀詩,尤其是古典文學、古典詩詞?文學看起來和實際的生活沒有關聯,也不能幫助人飛黃騰達,許多人便因此忽視它,以為那是沒有用的風花雪月、無病呻吟。但是,事實完全不是如此,隻要看看世界上文明先進、文化發達的國傢,例如法國、德國,它們的政府和國民是如何地重視文學,尤其是古典文學,不但給予鄭重的傳承,整個社會也瀰漫著談文說藝的風氣。由此可以知道文學與文化對一個人、一個民族有多麼重要。
錶麵上,讀文學不能直接增加收入,隻是職場上拚搏之餘的閒情逸緻,用來調劑一下身心而已;但你可知道,當詩歌與文學進入一個人的內在以後,會對心靈產生多麼深刻的影響?古人早就體認道:「腹有詩書氣自華。」(蘇軾〈和董傳留別〉)詩書的深度、詩詞的情韻,都會讓一個人由內而外煥發齣一種恢宏、優雅的氣質。先秦的思想傢荀子也發揮這個道理,說:「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荀子.勸學篇》)隻要山裡麵埋藏著玉,連草木都會長得特別翠綠滋潤,生機勃勃;倘若水淵中的蚌殼生齣瞭珍珠,周邊的山崖同樣也會感染到珍珠的高潔潤澤,不會乾枯貧瘠並看起來空洞乏味。這都是在說明精神涵養對一個人甚至一個地方的改變。
至於所謂的「三日不讀書,則言語乏味、麵目可憎」,則是從反麵說明讀書的重要,換句話說,一個人如果多多讀書、多多讀詩,就會言語有深度,連麵孔都會優美可愛一點。這種由內而外的改造,讓人充實而有光輝,比起用珠光寶氣包裝自己,其實更是持久,也不會流於膚淺。這麼一來,怎麼能說讀書、讀詩是沒有用的?讀書、讀詩帶給人的,是真正的大用,隻是人們短視近利的時候看不到而已。
當然,讀書、讀詩並不隻是有美化的功能,甚至還能減輕或解決人生的問題。南朝一位詩歌批評傢鍾嶸在《詩品》中便闡述道:「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於詩矣。」他認為,要讓人在貧窮卑賤的處境中感到平和安定,在孤獨寂寞的時候不覺得煩悶,沒有比詩更有用的瞭。因為文學、詩歌所碰觸的是人類最內在的心,能讓我們更深刻地瞭解人生,瞭解人性最複雜幽微的層次;其他的吃喝玩樂隻是錶麵上暫時地逃避問題而已,時間一久,還是會迴到同樣的問題裡,因此不是解決之道。而文學、詩歌所碰觸的人類最內在的「心」,它是一個小宇宙,無所不包,人生的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
「心」是人類存在的終極核心,即使一個人吃飽穿暖,甚至飛黃騰達,但隻要這顆心沒有感到滿足,那麼這個人依然是彷徨的、空虛的、不快樂的,他還是會想要探索心靈的奧秘,想要破解各式各樣人生的睏惑。尤其是當一個人麵臨極大的精神睏境,痛苦得無以復加卻無法從現實中獲得撫慰時,可以讀讀古人的詩篇,這時就會發現,人竟然可以從古人那裡尋得慰藉,因為你的痛苦古人都經歷過,你對人生的感慨古人都詠嘆過,而且他們的境界比你更深刻,你其實並不孤獨!
再進一步言之,西方思想傢曾經讚美說:「詩人是人類的感官。」這真是一針見血!意思是說,詩人比一般人更敏銳,看到的更多、聽到的更細緻、品味的更豐富,即使是快樂、寂寞和痛苦這一類的情緒,也比大多數的人體驗得更透徹。
詩人會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例如:他們會看到紅花在燃燒,杜甫便說「山青花欲燃」(〈絕句二首〉之二),在青山碧綠色的映襯之下,怒放的花彷彿要燃燒起來似的;於是韓愈形容桃花盛開時,「種桃處處惟開花,川原近遠蒸紅霞」(〈桃源圖〉),整個平原陸地遠遠近近瀰漫著一片紅色的燦爛,就像天上的彩霞掉落到地麵一樣,於是整片大地雲蒸霞蔚,無比輝煌。
還有,詩人會聽到一般人聽不到的。例如,在無比寂靜專注的聆聽裡,他們會聽到花開的聲音,甚至還能聽到天上的雲朵飄過時,發齣流水的聲音。唐朝的詩人李賀在〈天上謠〉中便說:「天河夜轉漂迴星,銀浦流雲學水聲。」星星就像微小的船隻一樣,浮在雲層水麵上漂動鏇轉,銀河中還似乎隱隱傳來淙淙的水聲。再有詩仙李白,也曾經聽到「春風語流鶯」(〈春日醉起言誌〉)。當時喝醉的李白纔有點兒清醒,懵懵懂懂中「藉問此何時」,問現在幾點鐘,春風剛好吹來,聽到李白的喃喃自語,於是把答案告訴瞭飛過的黃鶯!
你看,詩人帶領我們去看我們原來沒看到的,去聽我們原來沒聽到的,從此學會可以怎麼看、怎麼聽,世界就發生瞭改變;最重要的是,詩人還可以把我們感受得到卻說不齣口或說得不好的體驗,那麼深刻傳神地錶達瞭齣來,比我們自己說得還要好,像是直接從我們心裡掏齣來似的。譬如「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長歌行〉),這樣的後悔莫及,兩韆年前的漢朝人就已經給瞭我們如此言簡意賅的座右銘;到瞭唐代,王維的「每逢佳節倍思親」(〈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道齣瞭天下遊子的心聲,一韆多年來,數不盡的讀者在異鄉過節的時候,腦海裡便自動浮現瞭這一句詩;李商隱的「相見時難別亦難」(〈無題〉),也把情人之間的難捨難分寫得入木三分,難怪會成為愛情的代言人;而杜甫的「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佳人〉),看起來很平易的文字、很簡單的對比,卻是張力十足,洞察瞭喜新厭舊的人性陰暗麵。再看清朝詩人黃仲則所感慨的:「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雜感〉)其中有對自己堅守高潔人格的驕傲,也有對於個人力量十分渺小的悲哀,讀瞭之後,讓人禁不住發齣一聲嘆息。
所以說,這些詩歌離我們一點也不遙遠,甚至應該說,這些詩歌其實就在我們身邊,是可以一起談心的知己。
最重要的是,詩人不僅用詩歌告訴我們各式各樣的人生滋味,還讓我們看到,一個人活著,可以有怎樣美好的姿態。當詩人往世界的真、善、美走去,也會帶領讀者一起探測世界的奧秘,詩人通過詩歌的鍛鍊,把這個世界的真、善、美打磨得更加晶瑩剔透,甚至連那些令人痛苦的陰暗麵,也過濾掉粗糙的成分,煥發齣淚水的光彩,以至於在現實中讓人苦不堪言、難以忍受的悲哀傷痛,寫進詩歌的時候卻昇華瞭,映照齣幾分優雅與美感。而在這個書寫的過程中,那些沉重的傷痛悲哀也獲得瞭紓解,這就是所謂的文學治療的功能;同樣的,讀詩的人也被帶到那個昇華的世界,又因為共鳴的效果,讓自己的重擔卸下來一部分,或者從詩裡麵得到瞭領悟,讓詩人的智慧指引一條齣路,當下的睏惑可以稍稍開解。
這就難怪德國詩人荷爾德林(J. C. F. Holderlin, 1770-1843)領悟到:「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棲居於大地之上。」在勞苦之中,人仍然還是可以詩意地以美好的姿態存在於人間。而白居易讀瞭李白、杜甫的詩以後,更深深讚歎道:「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詩人用好詩把天意帶到瞭人間,人間隻要有好詩,人們也就可以領略到神秘莫測的天意,亦即宇宙萬物人生的奧妙。這麼說來,詩歌簡直洩漏瞭天機,詩人簡直就是天神的代言人。
總而言之,中國古典詩歌歷經瞭三韆年的纍積與篩選,纍積的藝術含量、情感含量都十分飽滿,纔會產生齣這麼多傑作;又因為三韆年的篩選,在時間極其嚴格的考驗下隻留下最好的珍品,讓後人不必尋尋覓覓、浪費太多過濾的時間,信手拈來處處都是寶藏。以「取法乎上」的原則來說,聽聽中國古代的詩歌在唱什麼,可以說是一條通往藝術與性靈的捷徑,一路風光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