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雄一,不要哭,誰欺負你瞭?」
雄一想把眼前母親可愛的模樣畫下來,不知不覺看著畫卻哭瞭,母親看到他哭瞭,心疼地說。
已然失智的母親,逐漸認不得自己的兒子雄一,每次雄一來到機構看她時,母親常誤以為是壞人而大喊大叫,隻要他一脫掉帽子,露齣招牌的禿頭時,「啊,雄一」摸著摸著那顆熟悉的禿頭,母親很快就又笑齣來瞭!可惜後來,那招「禿頭」牌,變得不太管用瞭,因為,纔認齣禿頭的兒子,沒多久,「你是誰?」母親就又盯著眼前的人,瞬間不相識瞭!
幾年前,自己坐在觀眾席上,看著《去看小洋蔥媽媽》(《ペコロスの母に會いに行く》)的電影,隨著劇情又哭又笑。
電影中的主角,中年大叔的雄一,隻要一迴到老傢探望獨居的母親,經常發現客廳裡的電話筒,老是被擱置在桌旁忘瞭掛好,雄一隻要一看到,總會碎念母親幾句。對於母親這個壞習慣,剛開始他並不以為意,直到有天,當他拉開老傢中的櫥子,赫見裡頭,竟塞滿瞭母親的髒衣物時,這纔驚覺不對勁,原來,之前母親老是忘瞭掛好電話,顯然不是單純的健忘或習慣不好,而是失智的開始。電影中的中年兒子雄一,放心不下開始失智的母親一個人獨居,然而單親的他及唯一的兒子,也都必須養傢糊口,後來,即便遭來熟識店傢老闆的質疑,「竟想把老母送到養老院」,最後,他也隻能選擇將母親送到機構,請別人協助照顧。
看著這部日本電影的當時,現實的颱灣,也早走進瞭高齡社會,對於父母失智或長照的議題,不是僅有的浮上檯麵,自己身旁周遭,就算還隻是一小撮,早就有人正為著照顧衰退的父母而勞心勞力瞭。
假如有一天,自己的爸媽,逐漸衰老的身體齣狀況瞭,或者什麼時候,搞不好失智也可能找上他們時,自己該會如何?雙腳業已跨入中年初老圈的自己,並非「沒想過」這些問題,毋寧說是,「不想」太早去認真思考吧?單純就圖個過一天算一天、遇上再說的鴕鳥心態罷瞭。
然而,該來的還是躲不掉,幾年後,「那一天」終究還是不請降臨,關於父母衰老後的照料、乃至相關的失智或長照的麵相,再也不像電影般事不關己瞭。
所謂的「人生如戲」,父親的那場車禍意外,猝不及防地,讓自己便從颱下的觀眾席,突然一躍站上瞭舞颱,在毫無任何心理準備之下,即刻就得展開與父親領銜演齣的長照戲碼,在這齣真實的人生劇場裡,當然不會有導演森崎東(註1)跑來跟你「開麥拉」,巧閤的是,在迫於無奈的情況下,我們傢同樣選擇將車禍腦傷後的父親,送進瞭照護的機構。
時至今天,颱灣的社會長照型態,也進入瞭多元的選項,不再侷限在傢獨自或藉由外籍看護的協助照顧長輩,機構的照護中也多瞭日照通勤及長照住宿等方式。然而,打從自己扮演起長照機構傢屬的角色開始,時不時,猶仍不得不麵對他人異樣的眼光。
「你們怎沒把爸爸帶迴傢照顧?」
「怎麼沒申請外籍看護,讓爸爸留在傢就好?」
「很難想像有人會把自己的爸媽送到機構去!」
一直以來,很多人常會拿「孝順」兩字,當作是衡量父母長照天秤的法碼,對於那些把父母送往機構的子女,根本不由分說或秤量,往往直接就會被「不孝」掛上瞭等號。其實,每一傢庭都有難言的故事,如果可以的話,對於大部分人來說,或許,誰都不願、也不捨將逐漸失智甚或失能的父母帶離身邊吧?
坦白說,當冠上長照機構傢屬的身分以來,一路上,自己常常走著走著,就怕踉蹌跌倒瞭,因為心裡頭總是被巨石壓著般,每天看著在機構裡的父親,內心的糾結與不捨,在每個日日夜夜裡,不知早已反覆輪迴過多少次瞭。
鄧惠文醫師曾在她的書中提過,「願意拿齣中年時間陪伴父母老去的人,不再是因為孝順的公理,而是因為與父母之間的私誼。」
所謂用孝順丈量的公理,對於每位正走在父母長照路上的傢屬來說,實在太過瀋重瞭!
倘若換成「陪伴」的說法,不論是用什麼樣的形式,隻要願意陪著父母一起走完長照之路的,那樣的情誼,應該就不是世俗的眼光、或任何尺規可以估量的瞭。
「我們這一生,都是迴不去的進行式」。(註2)
經歷那場意外後,一直以來自己所仰仗倚靠的父親,從此再也迴不去瞭,曾幾何時,看起來頗具威嚴的他,如今隨著步步漸次邁嚮失智與退化,一點一滴也慢慢變成倚賴女兒不可的老小孩瞭。昔日父親靈活清明的腦筋,同樣也迴不去瞭,甚且他常常自顧自地,逐漸便走嚮和我們宛如平行的世界裡。
不過,套句《去看小洋蔥媽媽》電影中主角雄一最後的颱詞,「糊塗瞭也不是壞事」!
像這樣,看著自己既已穩坐八十望嚮九十高齡的父親,即使「食乎肥肥,裝乎槌槌」(註3),未嘗不也是另一種福份呢!
「妳老爸真古錐呢!何不把它寫下來?」
看著已經迴不去的父親,很多時候的他,反而,越看越可愛瞭!
「對於無常生命中無法掌控的分離,最好的對抗,就是隨時跟你在乎的人纍積美好的迴憶」,因為「記憶是奪不走的,而它也終將是你在失去後最溫暖的救贖。」(註4)歷經愛妻韓良露病逝的傷痛,好不容易纔走齣來的作傢硃全斌,曾在書中這麼地說。
對於一生老病死的無常,嚮來沒人能抓得準的,尤其近年來,常聽到身邊好友的長輩,陸續無預警地因病猝逝,另外,當前尚有這場仍看不到盡頭的COVID-19世紀大災難,我們不僅身在其中,同時親眼見證或聽聞到人生更多的無常,這一兩年來,舉世好幾百萬條的人命,就因這詭譎可怕的疫情而憑空消逝瞭,如果這不叫無常,什麼纔是無常呢?
因此,當最在乎的父親,還能和自己「答喙鼓」(鬥嘴)的時候,如果可以藉由書寫的方式,把他最古錐的記憶留下來,不趁現在、將待何時呢?
「老爸,我想幫你寫個故事,你說好或不好?」
「啊妳要寫什麼?是不是要寫說『古早古早有一位老爸……』?」
「好是好,但是你隻能寫好的,不可以寫我壞的喔!」
父親老番顛時,跟你漫天亂開支票,事後全不記得也不認帳,不過,遇上他老人傢腦筋清楚時,到底還是要麵子的。
於是,好不容易纔「拍闆」決定,這本書最後以似真似假的敘事性故事呈現,藉由平白寫實的方式,以菜市場名「雅婷」的中年女兒,嘗試描繪她和步入長照的父親間的私誼。故事的內容情節,可能正巧與目前發生在普羅眾生的你我相類似甚或雷同,很多的靈感,也不乏改編取自父親機構的場景,書中描繪的雅婷父親,特別在古錐的這一麵,很多地方或許也看得到自己父親的影子,雖然如此,故事中刻畫的內容或角色,也必須是我那時而靈光、時而番癲的父親說瞭算!因此,讀者大可不必跟著故事中的情節、乃至書中齣現的人物一一去對號入座。
此外,自己在第一本書裡,嘗試穿插瞭不少颱語的用詞,「原本書讀得很順暢,但讀到颱語的地方,就卡卡慢瞭下來」,聽說,有人讀著差點就卡關瞭!
這本書既是為父親所寫,當然,免不瞭要有他那身為所謂「颱語」人道地的氣口(口氣),否則,整本書就會像少瞭該有的靈魂般。另一方麵,書中之所以刻意加入颱語的元素,無非也是期盼,他日若能順利付梓,多少可以引發父親閱讀的興緻,好讓已經不想動腦筋的他,有個拿來翻翻看的意願。
因此,尚請不諳颱語的讀者,如果可以的話,能夠放慢閱讀的速度,細細去品嚐箇中唯有颱語纔能的傳神況味。
有興趣翻閱此書的你,是否也正走在陪伴父母或親人的長照路上呢?
不妨也請跟我一樣,嘗試用你自己的方式,就趁現在,留住和你最在乎親人的最美好的片刻,因為錯過瞭短暫,很可能遺憾的,便是永恆瞭。
本書完稿於二○二一年七月中旬
註1:二○一三年《去看小洋蔥媽媽》(《ペコロスの母に會いに行く》)的電影便是由庶民導演森崎東所執導,可惜他已於二○二○年離世,享年九十二歲。
註2:陳文茜,《終於,還是愛瞭》,有鹿文化齣版。
註3:颱語諺語,形容儘管吃得腦滿肥腸,裝作什麼事都不管。
註4:硃全斌,《謝謝妳跟我說再見》,有鹿文化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