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樹繁花照眼明:《年度詩選》齣版四十週年有感
嚮陽
1982年10月,爾雅齣版社發行人隱地邀請詩人張默編選《年度詩選》,並成立包括嚮明、蕭蕭、李瑞騰、張漢良和我在內的編輯委員會;次年張默主編的《七十一年詩選》推齣,紹啟瞭迄今長達四十年的《年度詩選》既周摺而又延續不斷的旅程。
四十年,漫漫長路。四十年來,《年度詩選》從前十年爾雅版(1983~1992)的始奠宏基,其間有前衛版(1983~1986)的加入競爭,後有現代詩刊版(1993~1998)、創世紀詩刊版(1999~2000)、臺灣詩學季刊版(2001~2003)的接棒以繼,到如今二魚版(2004~)之持續經營,《年度詩選》一脈相承,從未間斷,不僅是臺灣現代詩壇的年度盛事,同時也是百年臺灣新詩史重要標竿,留存瞭四十年來眾多臺灣詩人的佳篇宏構,勾勒瞭四十年來臺灣新詩繁複多變而又清晰可辨的風貌。
四十年間,我曾先後受邀參與爾雅版(1983~1992)和二魚版(2004~2018)《年度詩選》編委,為《年度詩選》服務二十五年,初參與爾雅版時我二十八歲,結束二魚版編委工作時已是六三之齡,從青絲到白髮,一路與詩為伍,為詩作嫁,雖然辛苦,卻也備感幸福。特別是參與二魚版編委會期間,能與同樣先後且長期參與《年度詩選》編選工作的蕭蕭(爾雅版、現代詩刊版、臺灣詩學季刊版)、白靈(現代詩刊版、創世紀詩刊版、臺灣詩學季刊版)、陳義芝(現代詩刊版)、焦桐(創世紀詩刊版、臺灣詩學季刊版)共事;辭卸二魚版編委後,五人又閤作編選九歌版的《新世紀20年詩選》(2020)、《新世紀新世代詩選》(2022),持續為詩壇服務,更感到快慰。
年度詩選是瞭解臺灣新詩發展、脈絡、詩風,認識臺灣詩壇、詩人及詩作不可或缺的選本。編選《年度詩選》則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得花費一整年時間讀詩、選詩,往往耗掉不少體力和精神;編選時衡量作品,也常陷入左右為難、斟酌躊躇的苦境;編選完成,交給齣版社付梓後,也未必能夠符閤各方期待,得罪詩人更是難免──但能以棉薄之力,做牛拖犁,為臺灣新詩留存佳作,推廣詩的閱讀風氣,再苦也都微不足道瞭。
如今二魚版《年度詩選》的編選已經改採獨立編選方式,交到新世代詩人手中,由淩性傑、孫梓評、達瑞、林達陽陸續接棒編選,逐年推齣,更具特色,也更能彰顯新世紀詩風;二魚文化在焦桐主事下,從2004年齣版《2003臺灣詩選》迄今,悠悠十八年,已超過爾雅版的十年紀錄甚多,在文學齣版、紙本閱讀都相對低迷的今日,仍然持續以繼,承擔臺灣詩學傳承的大業,對臺灣新詩佳作的傳播、史料留存,以及新秀詩人的挖掘和鼓勵,都做齣瞭最大的貢獻。
繁花需要大樹乘載,祈願匯聚詩壇眾力,澆灌四十個年頭的《年度詩選》,一年又一年,為臺灣詩壇綻開一樹又一樹的繁花!
隱形的傳承
白靈
從爾雅版起編年度詩選十載(《七十一年詩選》(1982)至《八十年詩選》(1991)),再到前一輩詩人餘光中/張默/洛夫/辛鬱/梅新/瘂弦/商禽等成立「年度詩選編委會」,由現代詩/創世紀/臺灣詩學三詩社輪流接編(《八十一年詩選》(1992)至《九十一年詩選》(2002)),其後2003起改由二魚齣版時加冠「臺灣」二字,並以西元紀年迄今。
而由《八十九年詩選》(2000)起前輩詩人將編務完全交予當時的中生代白靈/嚮陽/陳義芝/焦桐/蕭蕭等五位,至2018年起再轉交予更年輕一代接手,如此三代輪番上場,為臺灣年度詩選完成一輪尚稱完美之新詩「隱形的傳承」儀式。至少為這四十年來的臺灣詩壇留下瞭一些詩的足跡或美的淚光,鋪展瞭諸多尚可足供後人觀察考證的時空社經變化的爪痕或臺階。
由於網路的分眾現象甚為複雜,年度詩選始終難以踏足其中,紙本的年度詩選仍固守平媒的刊物,使其麵臨與網路詩壇恍如「兩個詩壇」的睏境,更多隱形的詩人,不分地域不分代際難辨雌雄地在網路上齣沒、互動較勁,加上女詩人的大量齣場也為詩壇注入新生,凡此種種,均使年度詩選的未來麵臨更繁複更艱難的挑戰或挑釁。四十載詩選豈是易得,如今固守一方已甚不易,有望更年輕的一代奮起挑桿,也能「斜槓起來」,舉旗前行,為詩的未來,標幟齣與前幾代詩人大有不同的道路來!
宏偉的文學工程
焦桐
一天夜晚我正要睡覺,接到隱地先生電話:今年是年度詩選四十週年。
掛斷電話,已無法入眠,睜眼到天明。啊,四十歲瞭,就一本每年齣版的詩選而言,算長壽瞭,不僅在中文世界,放諸全球,也堪稱宏偉的文學工程。
隱地是年度詩選的催生者,維護者,臺灣的年度詩選就肇始於他主持的「爾雅齣版社」。爾雅版持續十年後結束,臺灣的前輩詩人大力奔走,尋求文建會的支持,厥功至偉,餘光中、張默、嚮明、林亨泰、洛夫、商禽、梅新、瘂弦……諸先生對詩的熱情與努力奔走,使年度詩選不至於中斷。前輩詩人接棒主編期間,分別由幾個詩社掛名齣版,每年固定嚮文建會申請補助;仍由爾雅發行。
如此又經過十一年,大概參與者都覺得兵疲馬睏瞭。我接到隱地電話,希望「二魚文化」承接年度詩選的任務,俾能持續運作。2003年接下任務後,白靈、嚮陽、陳義芝、蕭蕭和我組成編委會,大傢輪流主編,仍嚮文化部申請經費補助;然則補助逐年遞減,後來就不再補助。身為二魚的創辦人,我總覺得有一種屈辱感,詩人也許窮瞭一點,卻不是乞丐。
二魚咬著牙繼續年度詩選。承接年度詩選這項工程,是一種光榮的任務,也是嚴峻的挑戰,好像接力障礙賽,一棒又一棒地傳遞下去,永續經營詩產業。
五位編委會成員已交棒,傳遞給年輕人。隱地希望我能簡短講些感懷。我line給編委會四位兄長,希望他們也能說幾句話。
其實,放眼古今中外的詩壇,年度詩選都不能不說是一項「臺灣奇蹟」,這在世界文壇上也是值得驕傲的大事。一項文學工程能夠維持這麼久,得感謝臺灣詩人們不懈的創作;我特別感動於前輩詩人們的熱情,還有詩選創始人隱地先生。
編選後記
睏惑與意誌
林達陽
直到編輯尾聲,經前輩輾轉告知,我纔意識到自己正編著的,是第四十本臺灣詩選。這是年度詩選的四十周年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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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到這件事之前,編輯年度詩選懷抱的是一種請長假環島旅行的心情。已經很久不曾這樣,帶著害怕錯過、好奇又貪心、卻難免有些警戒的心情,長時間四下搜尋任何以詩為名的作品,文學刊物、文學獎、網路以及跨界創作,字裡行間到處漫遊。許多名字與風格,是漫長公路沿線的一個又一個鄉鎮,產業態樣、文化情狀、地貌地景、生活想望,我一一見識,一一學習,再懷著一種不得不的挑剔心情放下大部分,隻留下那些深刻迴答我,令我真心憂喜、願意為之流淚的作品。
上一次這樣紀律嚴明地長期閱讀,還是學生時期。我們這一代的詩啟濛,跨過許多階段──純紙本書年代的尾聲,文學走齣廟堂百花齊放的發展,網路將世界拓展成巨大無盡的平原,電子報、BBS、blog、以及現在的FB和IG。「編一本詩選集」這份工作,好像已經不能僅以原本精選的意義來想像瞭;「看遍所有該年度發錶的詩作,並盡可能拿捏齣一毫無爭議的公平客觀,作為挑選標準」,這樣的想法也越來越難以實現──我們寫齣那麼多以詩為名的作品,但自始至終,追求的未必都是一樣的事情。
盡量降低「為文學殿堂揀選館藏、為詩壇羅列名人錄」的焦慮,策畫一個此時此地從「我們」齣發的動人展覽,這是我想做的。不刻意擺脫個人喜好,不排除難以說明但尖銳直覺的錶達,信任自己長期對現代詩纍積的理解、但不因重要經驗而否決另類的美和好奇之心,依循每篇詩作的空間感和方嚮感,注視自己閱讀時的情感迴應,並進一步期待:除瞭得到寫詩的創作者們認可,是不是也願意嘗試打動詩人以外的文學愛好者?
詩人陳雋弘曾在一次對談時說,他非常懷念約二十年前以blog為主要發錶平臺的創作時期,形容那時的年輕詩人群像,有過一個清晰的比喻:那是一個小酒館林立的社區,你有一傢很好的小酒館,我也有一傢很好的小酒館,有些館裡放古典音樂,有些放爵士樂。我想像有些可能也放搖滾樂吧,可能也放剛發錶的小眾獨立音樂,有些明亮有些陰暗,有些雅緻有些粗獷,有些注意營收多一些,有些在意得少一點,有些也賣咖啡、飯菜、好看的甜食,但當然也有些堅持除瞭威士忌外什麼都不賣……。小街上,風格品味相近的小酒館,自然而然開得靠近一點,但沒有誰規定,所以偶有例外也沒什麼關係,也是風景。大傢都相信自己開著一間全世界最好的小酒館,而且那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
我很喜歡這樣小酒館的比喻。每個渴望理想生活的人,都擁有一個能夠自己作主的空間,能安穩地住在自己的身體裡,將空間視為心的延伸,誠實觀看心裡那個敏感、熟練的敘事者,熱切又冷靜地打理著他的精神生活。做得入神、做得自由,秉持著某一種與旁人不同的「好」(甚至可能在別人眼中是離經叛道的),透過設計、裝修、經營,靜靜實踐所信之道、曖曖顯露齣他真實生命的一角。
現在的創作環境和閱聽機製,很可能已不允許這樣的「小酒館一條街」存在。但在少數能短暫吸引全部人目光的平臺,例如年度詩選(並且是紙書印製的),或許仍有一點可能?讓那樣意見相左、各言爾誌、但不彼此過度乾擾的閱讀情境,得以短暫重現。
小酒館的任務,可能就應該要這樣「彼此不同」,讓人無論喜歡什麼,下班下課都能有一個他喜歡(且可以大方地說別人不喜歡也無妨)的去處。這樣的信賴和歸屬感,能延伸到生活中的其他縫隙與空地,讓上班上課時的自己、迴到宿捨或傢庭群居生活的自己、遭逢睏頓的自己、擺錯位置的自己、不被瞭解不被愛的自己,也可以實心地惦念著一種美滿生活的可能。每個人,對應著一種小酒館或咖啡館。而開瞭整個街區的店傢,則給瞭更多機遇──偶爾不想這麼安心,偶爾渴望一點衝擊,那冒點險去另外一傢也很好的小酒館張望一下就可以。
就算從來不去、完全不喜歡那些店傢,但有「別的」小酒館,纔有「我的」小酒館。人隻有在反覆的選擇和詮釋中,纔能再一次更確認自己的心。我渴望在這本詩選裡,延續這樣屬於人──同時也屬於詩的猶豫與不確定。
依憑著這樣的想像,我花瞭許久時間,迴望自己和其他詩人心目中,好的詩作應該要是什麼模樣呢?「小酒館」(陳雋弘語)、「發光的房間」(達瑞語)、「夢中書房/情人/邊陲」(羅智成語)、「不安的居住」(陳義芝語)、「同樣的心」(楊牧語),其他還有數之不盡的動人比喻,這些走在更前麵的詩人對創作狀態或創作者心意的描述,都帶給我重要的指引──寫詩的時刻確實是這樣的,那些溢齣邊界的光線/聲響/氣味/性情/口吻/氛圍/關係,或某種隱藏的神祕,吸引著我的好奇、引領我前進。好的詩應該源自這樣隱忍不住的動能,而詩人將察覺那動能所指之處必有大物,我深信不疑。
然而在迴望的過程中,我也同時清楚意識到自己作為「對麵的人」的身分──走入讀者或編審的角色時,我更熟悉另一種看待「詩」的狀態:期盼一個更具體的容器,例如輪廓清晰的故事、精準的意象、層次豐富的主題、可想像的場景、可想像的敘事者形象和情緒、連結前述各元素的節奏和聲音等,並等待詩作最終指齣某種幽微的情誼或懷疑,熱烈的恨或關心。我完全同理有時就是需要這些,纔能完整盛載、進而讓讀者完整感受,那個火光一般飄忽不定、難以確認的化學反應狀態。
在這本詩選中,我尋找、選擇,並在多次掙紮後都仍緊攢在拳頭裡不能割捨的詩作,裡頭都居住著這樣的敘事者:一個經營風格小店的人,懷著一種務實推廣用心呈現、但比起效果更在意過程的生活觀,小店永遠隻能是小的,但小店也還能是店,有溝通的誠意與技術,但始終保有直接看見答案的能力、以及非必要不想多費唇舌的性格,驕傲或失落地抱持著「要拉著世界的一個邊角往某個方嚮再挪動一點」,或「以言說努力抵銷時間對某一個尖銳岬角的侵蝕與消耗」的心願,多半有一點破損,且因此有一點迷人。
這樣的特質體現在詩作裡的方方麵麵。這些詩彷彿是一間間僻靜的山中小屋,一個誠實的人生活其中,嘗試開好一間意誌強悍的風格小店。有些做著溫潤的生意,有些幹著殘忍的勾當,有些瞻前顧後,有些任性生活,但都誠實麵對感官,麵對命運,反覆撩撥祂、挑戰祂、對祂發怒、對祂心悅誠服。
以結果來說,這是七十餘間極好、沒看過太可惜的小店,賣著獨特的酒水與吃食,播放著店主想要的音樂,保有難以複製的個性,交換著潮水或森林一般的語言,並熟練操作著至少能夠與我相容的支付係統。結帳之前,我在這每一間店裡放心聽任時間流過,觀察店主如何以文字完成他飽滿自足的小宇宙觀,以一個科學傢、或神祕經驗者的口吻。
有新有舊,但他們/我們共同存在2021年,不知道這些小店和店主會繼續這樣走多久,但放在剛過去的2021年看來,他們真是令人著迷,帶給我另一種生命的想像,教我感動,讓我羨慕。
齣版這書的2022,是大疫蔓延的第三年瞭。2021是疫情變種、短暫爆發並帶來驚慌、但又再次被控製下來的一年。接觸,隔離,抵抗,痊癒。你染疫瞭嗎?我康復瞭嗎?在防疫手段不夠完整的惶惶時刻,在陰性陽性與偽陰偽陽的爭論中,某種更強烈的生命情狀一再浪潮般快速逼近我們,然後消退,我們汲取經驗、努力學習,試圖歸納推算,進而採取行動、尋找思想與感受上的解答。這是疫情帶來的,也是生命帶來的。麵對這樣的景況,透過詩,我們感受著什麼?又渴望創造什麼?
編選時,我並未特別納入更多書寫疫情的詩作,但許多書寫相關題材的作品,確實帶來獨獨屬於這一年的感動。為詩作分輯、為各輯命名時,我也嘗試從防疫所見延伸齣四個詞組,〈有窗的隔間〉、〈時間刑〉、〈延遲入境〉、〈假設與推定〉,將生命的熱情和靜定、對美和思想的喜好偏嚮,依閱讀時觸動我的方式,逐一分入四輯。這樣劃分四區的小酒館們,其實沒有清楚的邊界,我也認為沒有這樣做的必要。分輯隻是為信件匣裡的所有文字套上標籤,方便閱讀偏好分明的讀者辨識,像是遊樂園裡不同的分區,像是商場裡不同的樓層,像是咖啡店裡不同採光的座位。
四輯朝不同的方嚮展開,希望每位讀詩的朋友,都至少找到一個熟悉的房間、一麵滿意的窗景。更希望這樣的詩作排序是方便閤宜的動線,能讓人因為足夠喜歡其中一個房間,而願意多翻幾頁,去看看隔壁或許本來不感興趣的房間:這是我最喜歡的狀態,如同中學剛開始讀詩時那樣,在一本詩人的作品中,找到另一個詩人的線索,觀察以詩為名創造感受的其他人,正為瞭怎麼樣的內心修行、徵戰、厭棄、與和解,而積極忙碌著。世界那麼大,對同樣的一個字,即使過瞭一百年,仍有那麼多人興奮得意、憂悒狂亂地生產、種植著諸多想望,辛香的氣味與柔韌的枝條,在風裡無盡舞蹈。這是多麼不可思議。
但當然,除瞭這些最終收錄的詩作、和最後定名的分輯,這一年來我的腦中,年度詩選有過難以計數的版本。
無法形容我多麼渴望編齣兩本年度詩選:一本給一心鑽研、擅長寫詩的文學信徒,一本給認真生活、偶爾好奇讀一讀詩的朋友(抱著去新開幕的簡餐店踩點的心情)。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也很難解釋,經過這麼長時間再三猶豫,為什麼在開始取得授權前夕,我的電腦裡仍保有兩份與現況不同的名單:一份非常殘忍地希望整本書隻選四首詩就好,但同時另一份名單裡我愛的詩作篇數卻多達約兩百首。現在詩選內容已經確定,但那兩個作品清單仍大概是我永遠無法下定決心刪除的。
這一年來,沿著文字,遊走在這些實存與擬真的懸崖邊緣,我一次次因為碰觸到瞭、或懷疑自己錯過瞭「某一種美」,而慶幸喜悅或深深自疑。這是最大的考驗。我喜歡的、深受觸動的那些是詩嗎?還是我喜歡的、觸動我的,其實都隻是自己?而那些有意迴避我、稍稍錯開我們熟悉路徑的詩作裡,會不會有更好的未知風景,隻單純因為我的畫地自限而無緣被更多人看見?
選擇難免有所偏愛,隻能盡量節製,不敢說有一定的標準。但我願意說,書中的詩,我確信都在詩之所以為詩的某一環節上,顯然有遠超齣常規的錶達:無論是字辭行句段之間聲音與形色的布置拿捏、情感或思索展現瞭難以自抑地飛躍、豐沛傾瀉著生猛的愛恨癡、對某種完滿之美的堅持、或對凹摺與缺憾的不捨及慎重。這些詩都提齣瞭解釋,卻又留下瞭不隻一條解釋路徑,並在路與路之間,細心保留瞭難以言盡、不能解釋的神祕。
閱讀這些詩,我感覺自己坐在方寸之間的茶室。植物生長,石與砂的紋路,水光與氣味。那些世界所無法完滿的境遇,在主人與賓客沒有說全的話語之間,都被妥當地看見、承接住瞭。
2020年接到焦桐老師、葉珊總編的邀請時,我們都完全沒有意會到這將是年度詩選的四十周年。我隻想要──像所有文學少年少女都夢想過的那樣──依自己的品味編一本有意思的詩集,充滿過度理想、不切實際的自我投射。那是最快樂的時刻,雖不可能但我真希望永遠停留在那一刻。直到2022年都過去一半瞭,我還深陷於一再重讀增刪作品的過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然後忽而知道,這就是四十周年。我全無準備。
前麵的生命是別人決定的,自己剛剛接過麥剋風按下擴音,突然間抵達瞭四十歲。
說到底,四十周年也就隻是這四十年當中的一年,詩寫在這年,我參與瞭這年,都不是有意為之。無意間被付託瞭一個充滿意義的任務,命運的安排我非常感激,但充滿睏惑。
還好我喜歡睏惑,或許可以說,睏惑就是我喜歡詩的理由。詩能不斷主動豐富「詩」這個詞彙的內涵、不斷改寫既有的規則和答案,無論透過讀,或者寫,而且絕大多數時候,喜歡詩的人都樂於、興奮於這樣的狀態。能因為擔任主編,而多參與一點,沉浸在置身貴賓席或搖滾區的體會中,多少是有一點得意和苦惱。但心裡也知道這些情緒都是餘事,我的焦慮與過度敬重,都是因為我的不自量力。實際上做為一個愛詩的人,我就是應該「完成我的工作」(孫維民語),僅此而已。
詩選像是一張無人倒數提示的閤照,取景百般思考,顧忌繁多,但說到底仍是立基於一人一時的任性。許多重要的人事物沒能拍入,我非常惋惜,祈請每一位介意的朋友原諒。篇幅有限在所難免,最後將要凝止在這片時光琥珀裡的,都有我無比珍視、無論如何想要保留下來的原因。
記得2021年底,第一輪詩作的審閱即將告一段落時,新聞傳來最先進的韋伯太空望遠鏡發射升空的消息,即將取代我們熟悉的哈伯望遠鏡,繼續太空觀測的工作。彷彿一個即將看完的房屋,角落裡一個精緻的櫃子悄悄顯露瞭打開暗門的機關。時隔半年,在2022年編選詩集的尾聲,韋伯太空望遠鏡傳迴瞭第一批照片,嚮世人展現瞭前所未見的壯麗宇宙。能這樣不斷超齣任何既有學科的疆域,這真真是「美」纔能開展的格局,我在這些詩、以及許多最終礙於篇幅必須割捨的作品裡,不斷不斷地,看到這樣渺小又偉大的實踐意誌。
與詩選同樣齣生於1982年,少年學詩的我無論如何是無法想像,竟然就這麼抵達瞭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一年。編輯2021臺灣詩選、也是四十周年的臺灣詩選,彷彿同時費盡力氣想跟外在世界交代,也彷彿同時在跟太過在意、以至屢屢過度耗損的自己和解。成為自己的朋友,撫摸私我的感觸,練習個人的語言,選擇往後的去處,都並不是一件容易、而且有盡頭的事。很榮幸能協助二魚文化完成編選任務,很感謝這一年遇見的每一首詩。更要嚮2021年寫著詩、發錶詩、構想詩的每一位詩人獻上敬意。四十年,能夠繼續充滿睏惑、著迷追求,這其中必定有著目前還難以看透的意義。
這本詩選獻給所有「屬於詩的人們」。這些詩作,和這份編輯後記,是我誠心的答覆、謝禮、以及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