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道教與佛教》一書,初版於1995年10月,再版於2009年9月,今將刊出參版。由初版至再版,內容曾有大量增補,今參版將再新增〈第八章 從文獻上看道教對印度本土及佛教密宗的形成與影響〉。本章係從中國的文獻著手,並引證印度、日本、大陸學者等的相關研究,來探述道教對印度本土及佛教密宗的影響。愈來愈多的史料證明,密教的興起和道教有密切關係,佛教大、小乘均無壇場儀軌,而密教有息(息災)、增(增長福慧)、懷(增長權勢成就事業)、誅(降伏魔怨),四大壇場。這些壇場科儀,有許多是受道教的影響而形成的。アジツト.ムジケルジ著、松長有慶譯《タントラ東洋の知惠》以為「在一百九十二種正規的曼陀羅裡,有六十四種的曼陀羅,是從這地區(中國)被帶過來的。」 佛教密宗與道教的關係,在今日看來,將愈來愈清楚。
佛教起源於印度,世人稱之為小乘,其實小乘才是真正的原始佛教。小乘以三法印來做為真佛教的印證工具,以無常、苦、空、無我為一教之宗旨,用以區別敵我。大乘,其起也晚,始於西元二世紀,尤其是中國的大乘佛教,自東漢安世高譯禪學經典、支婁迦讖譯般若經,皆摘取老莊思想以譯經,受中土道家、道教的影響甚深,呂澄《中國佛學源流略講・序論一》說:「中國佛學的根子在中國,而不在印度。」筆者《道家道教影響下的佛教經籍》上下冊,即是以《大正新修大藏經》、《卍續藏經》及敦煌寫卷佛經為主,一一將其受中土影響的佛經摘出論述 。
大乘佛教思想已由小乘的無常、苦、空、無我,轉而為常、樂、我、淨。二者的教義截然不同,且相互抵觸,完全不能相容。自南北朝而下,歷代學者常談論的儒、釋、道三教會通,以為三教宗旨相同,其實能和儒、道相通的佛教,是已深受中土思想影響的大乘佛教;如以小乘佛教而言,則三教無法會通。
佛教不僅小乘、大乘的基本哲學理論不同,其根本學說也存在著太多違理失真處,如因果論、六道輪迴說、世界說、十二因緣等,名目眾多。為篇幅所限,今即依其前三項,摘論其謬誤處。
一、因果說
佛教重因果,龍樹《中論.卷四》說:「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無(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 此是龍樹的千古名句,《中論》約撰成中土三國魏明帝時;但如說「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那麼果由因成,如此相追溯,則組成第一果之第一「因」,是如何來的?既是第一因,必定不能再從因來,如此則此第一因將成無因之果;是則萬法由緣生,便不能成立;緣起性空說亦將成為虛妄。且可由緣起來說性「空」,亦可由緣起來說性「有」;正因為「性有」,所以可以由緣起而聚;如本空,則不可由緣成。由此也可見說「有」談「空」,兩者皆未免偏執。十二因緣以「無明」為始,為第一因,也是無因有果;且十二因緣以淫為無明,為生命之始,其說也多有可議處。
從上述,因果說不能解決第一義諦的問題。釋迦時代的因果僅限於論善惡,並不用來解釋宇宙現象。後來的佛學者則將之擴大,用來解釋所有的現象。以為在現世中,如是因未必有如是果,於是而延長為三世因果。但今世既已無法展現因果,他世和今世又有何差別?又,因果無法涵蓋所有現象,如物種的突變,人心的喜怒好惡不同,而呈現在異時所得的吉凶亦別。如古代貴重玻璃,視為七寶之一,今世則輕賤,同一物事,不同時代而貴賤有別。同理,同樣的行事作為,時移勢異,卻也貴賤有別,吉凶善惡不同;古人以淫為萬惡之首,孝為百善之先,所謂:「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今則不然,歐美人亦無此說。今再舉因果律在地獄說上的謬誤。佛教首重五逆罪,但五逆只行於一時,其入獄受苦卻不僅是一世,而是萬劫,入地獄無出期。因小果大,猶如偷小錢而判其喪大命。佛教的地獄,不是人類為人類設刑,而是憎恨人類的外太空異種對人類所設,不是因果律而是仇恨律。且如有因果律,地獄中虐殺人類的鬼類牛頭馬面,是否會受報,於是就有不同的說法出現,有一說他們是化身,不受惡報,這樣不是又違反因果律的存在了嗎?
二、六道說
佛教用六道來涵括所有有生命的眾生,所謂:天、人、阿修羅、地獄、餓鬼、畜生。以現在的分類法來看,它是沒法涵蓋所有的生命體,其中阿修羅,是印度人神話產物,餓鬼的焰口不能吞食,也僅是印度的鬼,無法涵攝所有的鬼道(中國僵屍、西洋吸血鬼),更遑論其他。六道以外的生命體甚多,外星人也是生命體,六道無法涵攝。不僅如此,佛教將世界區分有情、無情,有情為眾生,無情為器世間,把植物看做沒生命的「無情(無情識作用)」,將草木和山河大地等土石視為同類,這樣的說法,是謬誤的。植物也有生命現象,有生老病死,有喜怒哀樂,將植物看成沒生命,不符合現今的科學驗證。
三、世界說
佛教的世界觀,據《長阿含經》卷十八至卷二十二所說,是以須彌山為中心,須彌山高出水面上有八萬四千由旬;深入大海中的,也有八萬四千由旬。須彌山四周,依次被七座較小的山所圍繞著。其外為四天下,四天下即四大洲,依次東邊為「弗於逮」,北面為「鬱單越」,南面為「閻浮提」,西面為「俱耶尼」。須彌山、七重小山、四天下,彼此之間,一一皆被大海所阻隔。在四天下之外,又「有八千天下圍繞其外,復有大海水周市圍繞八千天下。復有大金剛山,遶大海水。金剛山外,復有第二大金剛山。」 金剛山,有的經典也譯作「鐵圍山」。以上為一個世界。一千個像上述所說的世界(即千個須彌山,千個七小山,千個四天下及金剛山等),稱為一「小千世界」,千個小千世界,稱為「中千世界」,千個中千世界,稱為「大千世界」。因為「大千世界」它包涵三個千,所以也稱為「三千大千世界」。天堂在須彌山一半(四天王天)以上,包括須彌山上之虛空。地獄在兩大鐵圍山之間(十寒地獄)及須彌山海底下(八熱地獄)。有關佛教的世界說,詳見筆者《漢魏六朝佛道兩教之天堂地獄說》 。
佛教的世界說,完全是古印度人在未能了解整個世界真實情形下,所做的描述,猶如中國的大九州說、四海說,都與事實差距甚遠。
佛教在基本理論上的謬誤甚多,不能一一細論,甚至連深被人喜愛的《金剛經》,也有不少謬誤處。舉例而言,自唐.慧能而後,世人每以《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為至理名言。其實「心」是指心思、思惟,是能生。既生其「心」,即是有所思惟;有所思惟,即是有思惟的對象(所生);有思惟的對象,即是「有所住」。因此以哲學理論來說,是不能「無所住而生其心」。如把此句說成:雖然有所住,但不加以執著,那麽和《論語‧子罕篇》孔子所說:「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有何不同?且「無所住而生其心」,就猶如《列子.仲尼篇》引公孫龍所說:「有意不心」,只是名相定義之爭罷了,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話語。「有意不心」中的「意」是指「意念」,「心」是指「思惟」;「意」、「心」的關係,猶如「白馬」和「馬」一樣。「白馬」可以是「非馬」,「有意」當然可以「不心」。「有意不心」在哲理上尚且比「無所住而生其心」來得合邏輯。名家的「有意不心」受到攻擊,《金剛經》中的「無所住而生其心」這句話,卻因六祖惠能因此悟道的關係,成為佛徒重要的名言,想想它和《列子》的「有意不心」,有何分別呢?待遇何以會有如此的不同?不僅如此,《墨子.小取》說:「夫且讀書,非讀書也。好讀書,好書也。且鬥雞,非鬥雞也。好鬥雞,好雞也。且入井,非入井也。止且入井,止入井也。且出門,非出門也。止且出門,止出門也。世相與共是之。若若是,且夭,非夭也,壽夭也。有命,非命也。非執有命,非命也,無難矣。此與彼同類。」與《金剛經》:「所謂眾生,非不眾生,是名眾生。」同其繚繞。又,《金剛經》不可以音求如來,不可以形求如來,無所去無所來等說,所言「如來」其實即是老莊「道體」之說。小乘(原始佛教、正統佛教)無此,大乘受中國老莊道體論道物一體的影響,而有眾生皆有佛性之說,也把「道」神格化為「如來」。
宗教皆有其存在的理由,在中國,儒、釋、道三教已成為華人習俗及哲理思惟的根源所在。但其中的釋教,是受中土文化深遠影響的大乘佛教,而不是原始佛教的小乘佛教。就大乘佛教而言,正如呂澄所說,其根子在中國而不在印度。
蕭登福
謹序於2022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