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身體與自由──凝視台灣文化史中的蔡瑞月
「我們與垂死者一同死亡:看,他們離去,而我們追隨。我們與逝者一起降生:看,他們回返,攜我們同行。」—T.S. Eliot, Four Quatets
如何追念逝者?使逝者雖死猶生。使逝者的時間無限延伸。使逝者的夢想浸染擴散。如何追念逝者?細緻雕刻她的容顏,讓我們不斷驚豔。深刻閱讀她的記憶,讓我們重新啟蒙。如何追念逝者?與她同行,走向世界,走向家園,使身軀繼續舞動,使玫瑰永遠綻放。
自由地舞動,不由自主地綻放。
為了不斷驚艷,為了重新啟蒙,為了永遠綻放,我們連結過去、現在和未來,在永恆的時間之流中辨識蔡瑞月的舞姿和它的意義。我們標示玫瑰降生的方向,將世界的蔡瑞月召喚回故鄉。在台灣,在台灣的時間之流,在台灣時間之流的不同瞬間,我們仔細觀察玫瑰色澤的層次,月光浮動的波長。我們將這條玫瑰綻放、月光湧動的時間之流,叫做「台灣文化史」。我們願作台灣文化史的舟子,巡梭於台灣時間的上中下游,凝視、紀錄、思考、詮釋「蔡瑞月」這個美麗而憂鬱的符號。
我們看到什麼?我們可能看到什麼?
國家的規訓權力與靈魂之間的裂縫:馴服而又不馴服的身體,以傀儡的姿態書寫一種荒謬的自由,在流刑地……然而什麼是台灣人的身體美學……
女性如何記憶,如何書寫女性⋯⋯
舞蹈渴望表現詩歌與音樂,如同詩歌與音樂渴望表現舞蹈……那舞動的身體,作為一種「永恆的現在」的印象空間⋯⋯書寫的文學史,如何理解某種混血的「台灣舞蹈」的可能……
最後,讓我們想像,「台灣文化」的誕生……
為了不斷驚艷,為了重新啟蒙,為了永遠綻放──
為了自由。是的,為了自由,我們凝視蔡瑞月那美麗而憂鬱的身體。
吳叡人
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編者的話
我們一直認為天真和熱情是成為一個藝術家必備的要件。蔡瑞月女士,身處那個政治和社會上都充滿禁忌的時代,為了舞蹈,離鄉背井、赴日學舞、編舞授徒、公開演出男女雙人芭蕾舞、和多國外籍舞者交流舞技⋯⋯任何一項,在當時都是驚世駭俗的。然而,憑著她的天真和熱情,終於把舞蹈的種籽散佈出去,深植人心,日後在這片大地上開花結果。
開拓的歷程真是艱辛。撇開政治的種種干預不談,當時民風保守,致使表演藝術工作者一直被劃限於一般人所不能涉及的領域中。民眾還沒有建立觀看現代舞的習慣與環境,不會主動送小孩子去學舞,拋頭露面是一種忌諱,甚至演出也要使用藝名。難怪蔡老師感嘆:在那個時代,舞蹈藝術實受限於主客觀條件。
另外,台灣的身體語彙像一堆碎玻璃,「一個動作或姿勢的發現,都是那麼寶貴的事」。要捏成一朵花,要成就多元的台灣舞蹈藝術,簡直是「無」中生「有」。每當灰心喪氣、瀕於放棄的時候,日本人嘲笑「台灣是舞蹈荒漠」的那句話就在耳際響起,一次又一次更堅定了蔡老師獻身台灣舞蹈的決心,累積了傲人的輝煌演出紀錄,和創作了數量豐沛、內容精緻的舞碼──在那樣艱困的環境下。
如果說坎坷的命運,是為了成就一個藝術家,讓他的藝術延伸深度與廣度,我們也無話可說。然而藝術家本身的感受又如何呢?從本書中,可以探索這個耐人尋味的問題。
蔡老師真是熱愛舞蹈,從記事以來,就投注無比的熱情於跳舞、學舞、編舞、演出。晚年移民澳洲,除偶爾指導舞團外,閒居以畫油畫、做陶消遣,完成的作品又無一不是舞蹈。蔡老師一生策劃、參加的舞蹈演出無數,其中幾次簡直是「不可能的演出」,然而蔡老師還是辦到了。
其一是1949年,雷石榆教授遭拘留後被判驅逐出境,這一對恩愛夫妻在基隆港邊難捨難分,蔡老師因當天未帶愛子大鵬同行,兩人於是約定:雷教授先去,等她回家攜了愛子,回台南看了老父,並舉行臨別演出後就趕往香港團聚,雷教授也滿口說好。等蔡老師興高采烈拜別老父,成功演出了個人舞展後,想攜子離境時,才曉得所謂罪人家屬是被限制出境的,如遭晴天霹靂,從此夫妻相隔天涯。我們當真懷疑,換了個人,怎會在那當口舉行個人舞展呢?
其二是在內湖監獄,先是被告知要排舞慶祝中秋晚會,等打開家裡送來的化妝箱,竟得到親愛老父已身故的訊息,一時心如刀割。她無心自扮嫦娥,仍把個人表演節目排得有聲有色,並自飾較悲苦的角色,真情演出,淚灑舞台。雖是人在獄中,身不由己,除了蔡老師,還有誰有此能耐?
其三是1961年的中山堂「售票事件」。今日看來,整件事像個做好的圈套,只為了不忍愛好舞蹈的熱情觀眾向隅,流血演出,承受四十九萬九千五百元的罰款,讓舞蹈社陷入絕境。豈不匪夷所思?也正是這一份天真和熱情,披荊斬棘,為台灣舞蹈殺出一條血路來。
參與口述歷史整理記錄工作,我們的態度是嚴肅的,心情是沉重的。我們是在見證一位傑出藝術家及她所處的時代的一段辛酸歷史,希望令人心痛的事永不再發生。特別要說明的,是蔡老師的口述辭彙非常豐富。1997至98年進行口述歷史時,當時已七十多歲的蔡老師,永遠給人年輕的感受。口述歷史進行中,他有時會興起小跳一段舞蹈,或是唱起兒時的歌謠;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語,我們都好想記錄下來。只是底片、錄音帶、錄影帶有限,常常感嘆:蔡老師精采的舞蹈生涯,我們能記錄的,的確太有限了。讀者只能窺得概貌。《台灣舞蹈的先知──蔡瑞月口述歷史》終得以在1998年出版。
附語:
造化弄人。1998年底,馬英九勝選台北市長,推翻前任市府的規劃,擬拆除蔡瑞月舞蹈社,並在原基地上興建一棟多功能大樓。蔡老師在前國大代表許陽明等人協助下,展開申請舞蹈社指定為古蹟的搶救保存行動。1999年10月,蔡瑞月二度返台進行舞作重建時,喜獲舞蹈社通過指定為市定古蹟的消息;但開心不到三天,舞蹈社即在1999年10月30日凌晨遭惡火焚毀。堆置在舞蹈社的《蔡瑞月口述歷史》,也隨著大量遭燒毀的文資史料付之一炬。
多年來,每逢有人探詢蔡老師的口述史書籍,我們只能以極克難的方式,提供學術界及友人參考。為此,我們在前衛出版社協助下,決定重新出版《蔡瑞月口述歷史》。這本書除了闡明原版囿於當年的政治時空等因素,不便言說的祕辛,另以後記形式將舞蹈社古蹟遭惡意縱火直到重建,乃至蔡老師重建舞作、基金會成立……回溯蔡瑞月晚年攀登至人生最後高峰,那段蜿蜒曲折的路徑。
其一,蔡瑞月口述史原於九○年代出版,囿於當年的政治環境,不便明說蔡瑞月舞蹈社改名「中華」舞蹈社的真正原因,如今揭露,其實是憂心蔡老師身列黑名單而不得不改名。其次,補述蔡老師偕兒子、兒媳及兩位孫子在1990年赴中國,與分離四十多年的夫婿雷石榆在中國河北省保定團聚的始末。還原這對恩愛夫妻如何在那個動亂的大時代因「一張明信片」遭人構陷,終致一家人不得不分隔數十載的過程。雷石榆回憶起在台灣遇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時期遭放逐;回到中國後,又在文化大革命時被批鬥、亂棒毆打、流放牛棚……說到激動時,他瞪大眼睛說:「生為中國人,兩邊不是人。」讓人感觸良多。年邁的蔡老師在舞蹈社燒毀後,雖曾感慨地說:「我好像失去了一個女兒一樣!」但從未失志、放棄,她堅持「該做的事還是要做下去」!在廢墟的焦土上,她重建了二十支舞作,成為台灣藝文界在千禧年的一大盛事。接著,藝文界發起創作募款,蔡瑞月文化基金會誕生。踏著前輩的足跡,我們持守蔡瑞月精神,積極進行文化復權,每一步都走得艱辛、沉著。再一次向蔡瑞月老師致敬。
編輯小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