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節選)
初遇
當時是一九七八年某個炎熱七月天,我們齊聚於神戶,準備觀賞一座世界傾圮。我的導師,藝術品收藏家大衛・基德住在一間十八世紀的藩主宮殿裡,那建築物是在一九〇〇年前後,從四國島的某座城堡地基上遷移至神戶附近的蘆屋;此後,同樣類型的其餘宮殿全都遭到破壞,這座是當時唯一還有人在裡面生活的宮殿。這幢大宅內滿是大衛無與倫比的日本水墨畫、中國傢俱與圖博金佛收藏,本身就是某種在中國與日本早已亡佚的倖存珍寶。
但這座宮殿終有盡時。房東將建築腳下的地皮賣給了地產開發商以興建公寓。大衛決定依日本老舊木造建築通常的處置拆除這座宮殿:除去灰泥牆、卸解梁柱。這些梁柱不靠釘子而互相嵌合,有如一座巨型飛機木拼裝模型。這些構造隨後就能運往新址,重新拼砌。大衛原本計畫將宮殿零件收納在一間倉庫,直到有誰募得資金,將之再度組裝起來。
我和一群大衛的友人集結起來,向宮殿的銀箔拉門與寬柱大廳道別。在木匠過來拆卸建築其他部分之前,我們每個人都象徵性地揮動一把大木錘,擊潰土牆。後來,我們驅車前往京都八条都酒店,大衛在那裡訂了一套房間,準備住到覓得新居為止。
我們在大衛的飯店套房裡坐著,啜飲提振精神用的琴湯尼,氣氛沉滯鬱悶。我們都明白,這就是一個時代的終結了,而且永無可能再在日本看到任何堪足相提並論的奇觀。突然間,浦田,一位情緒高昂的京都禪僧,迅速揮展他那把藍金撞色的摺扇,開始繞著房間打轉。他笑著,而在陣陣笑聲之間,他以如雷嗓音誦念某些語句,一遍又一遍。那便是《心經》。
歌舞伎
幾年過去。宮殿零件在不同的倉庫間輾轉流連,終至消失殆盡。沒有人曉得那些梁柱跟銀箔拉門最終的下落。
與此同時,我揮別舊日,翻開了新篇章。我開始對歌舞伎感興趣。我瘋狂迷戀歌舞伎頂尖女形(男扮女角)坂東玉三郎的才華,所以欣賞過他演出的每齣戲碼,其中包括《道成寺》。《道成寺》講述一位舞女成功闖入寺院禁地,但一踏入禁地就化為一條憤怒的大蛇怨靈。在本劇開頭,這位少女跟一群試圖阻撓她入寺的和尚展開一段問禪風格的答辯。
最後少女引用了《心經》的關鍵語句,令眾和尚啞口無言。觀眾席上每個看戲者都背得出這幾個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被辯倒的和尚只好允許少女踏進寺院土地,後來,在蛇靈纏繞寺院的青銅大鐘,以熾灼體熱將大鐘融化時,這些和尚才對他們的決定後悔莫及。這便是我與《心經》的第二次遭遇。我在日本接下來的幾十年間又反覆再三地與《心經》相遇,因為它早已滲透進此地文化的各個角落:政客會引用它,商家也把它當成圖案印在扇子、手提包與領帶上。
瑪格麗特・尤瑟娜的扇子
一九八〇年代初的某日,當時已成為我朋友的玉三郎請我去一趟他在東京歌舞伎座劇院的後台休息室,為一位來自法國的訪客擔任口譯。她是一位年長作家,受日本的「稍縱即逝」(evanescence)狂熱深深吸引――亦即,所有事物只存在於寶貴的僅僅一瞬之間,好比櫻花只盛開一週,接著花瓣就隨風散逝;此外,她還想向玉三郎問些歌舞伎的問題。進入休息室後,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我領悟到這位不是什麼尋常的訪客,而是赫赫有名的法國作家,瑪格麗特・尤瑟娜。
我還是個青少年時,常常跑上維吉尼亞州亞歷山卓市家中的積灰閣樓,讀我父母堆在那裡的書,其中一本就是尤瑟娜寫羅馬皇帝哈德良的宏大歷史小說巨作《哈德良回憶錄》。結果她本人在現實中比我想像的還要宏大:她裹著貌似層層灰色破布的衣物,身姿偉岸,猶如一尊跋扈飛揚的羅丹銅像居高臨下。
稍後尤瑟娜來到我當時定居的京都,我們展開了一段交情。我帶她參訪我最鍾愛的幾間寺院,她會對我講些哈德良大帝與法蘭西學術院的故事。某日,我們走訪京都,我發現一把藍地金字的《心經》摺扇,就像當初禪僧浦田在八条都酒店裡揮舞過的那一把。我買下摺扇送給了尤瑟娜,她便把摺扇收進她那正字招牌的巨大灰色皺褶垂幔裡。
尤瑟娜對它著迷到生出了興趣。她深受經文背後的哲思吸引,卻也對扇面上纖巧的書法好奇,使得我開始跟她談論書法――那正是我九歲在小學裡初識中文字以來的熱情所在。尤瑟娜最後提議我們應該合寫一本《心經》之書:我揮毫題字,她振筆撰文。但這件事從未發生。她返國後不久,我就得知了她的死訊。他們告訴我,尤瑟娜直到最後一刻都還留在身邊的物品,就是那把寫有《心經》的摺扇。
當時是一九八七年。此去又是三十餘年,現在終於是該寫出這本書的時候了。但少了尤瑟娜,文章必須由我自己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