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一門改變我視野的學科
阿潑(媒體工作者)
我並不是人類學的好學生。學生時期幾乎埋頭在查單字(相信我,讀人類學你會看到許多畢生不會見到的英文,像是各種紡織品),但單字查完後,卻還是維持在「到底在說什麼」的混沌狀態。直至現在,回想起過往讀過的文化人類學文獻,我也感到心虛,有些理論我至今仍未完全讀懂,包含人類學經典理論案例「庫拉圈」。
看完人類學者馬修.恩格爾克(Matthew Engelke)的《人類學家這樣想》之後,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如果當初有這本書可以讀,我就不用腦筋打結了,但也是因為讀了這本書,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儘管人類學教導我們要進入「野蠻人的心智」,要「掛在意義之網上」,也要掌握「土著觀點」,我卻沒有想到把人類學家的思想視為田野,嘗試進入「人類學家的心智」。
絕大多數人類學系所學生,初學文化人類學的腳步,應該與我相同,是跟著這個學門理論發展的演進往前,因此,我們可以看到人類學家最初的思考與這個學門的樣態,也可以看到其後的人類學家如何發展出新的理論與研究方法,甚至去推翻之前的理論,或據此產生新論述。最經典的或許就是鮑亞士及其學生以「文化相對論」駁斥「生物決定論」。
這個學習路徑有其系統,但每一個理論類別都很龐大,對我這種能力不足的學生而言,便相當吃力。而恩格爾克的書寫,並不講究理論系統,而是透過「文化」、「文明」、「價值」、「血液」、「認同」等文化人類學時常提到的概念做分類,再細說人類學家如何思考闡述這些概念,而他們對此概念的田野實例為何,理論如何被推進,如何相互補充,又有哪些不足。換句話說,比起理論,或許恩格爾克側重的是這些概念在文化人類學中怎麼被呈現與論證。
對於大多數受過基本教育的人來說,這些概念一望即知,何以需要解釋?但人類學「麻煩」之處,即在於「你的文化不是我的文化」,就算面對同樣的詞,不同文化不同經驗者,會有不同認知。這或許是我等人類學學徒最初困限的原因——從零開始認識異文化之前,須先認知到彼此根本性的不同。例如,身在亞熱帶,我們對於冰雪只有一個指稱,但對北海道民或愛斯基摩人來說,冰雪有各種樣態與名稱,因為那就是他們的生活環境,而環境會影響語言文化。因此,在人類學中,「文化」的意涵比你我平日使用與認知到的「文化」範圍更大更立體,這是因為人類學中所謂的人類,即是會使用手產製文化的直立人,換言之,人類與動物的分別,就是「文化」。
恩格爾克是劍指人類學的概念核心。了解文化乃至於文化人類學的概念,對於認識人類社會的歧異性很重要——再次重申,必須先認知到有差異,才不會帶著文化本位看待他者或異文化,也才能感知人類世界的多樣性。如他自己於導言所言,他對人類學這個學門的心領神悟,是大一讀了馬歇爾.薩林斯(Marshall Sahlins)的文章,而薩林斯在這篇題為「原始的富裕社會」一文中,透過實際案例揭露世人對打獵採集者的偏見和誤解。讀了這篇文章,恩格爾克這時才知道自己對於「富裕」的認識太狹窄了:
從薩林斯文章中學到的這一課,讓我反思自以為知道該如何使用、該如何思考的詞彙,而這只是第一課。身為一名學生,我很快地了解到人類學善於挑戰概念、質疑「常識」。這門學科最常掛在嘴邊的標語就是「我們讓熟悉變得陌生,讓陌生變得熟悉」,雖然是陳腔濫調,但事實的確如此。而質疑的過程,顛覆事物的過程,就是持久不變的價值。
如前所述,初學人類學時,我對文化人類學理論總一知半解,有很大原因是我從一個「依據自己的文化與價值」而行動的新聞訓練,與媒體工作者慣習的視角,從一個結構分明、價值清楚,能看見性別階級的位置,轉到一個必須「置於其中」「深描」,但在長篇大論之後卻不會給你論斷的學門。這個轉換,老實說,並不容易。
許多人可能也跟我一樣,抱著每週讀本閱讀時,都會懷疑自己——我桌前有張世界地圖,但我在文獻讀本裡讀到的地名,在地圖上都找不到。但凡任何一個人類學系所的學生都知道馬凌諾斯基的田野地「初步蘭島」,卻鮮少有人能在地圖或旅遊導覽上看到它。人類學研究者的地圖總是和別人不一樣。所以,讀人類學有什麼用?
我曾在飛往印度的班機上,嘗試將沉重的行李放上座椅上的置物架,靠走道的印度人把玩著當時屬於高階功能的照相手機,無意幫忙。我以為他個性自私或者不想與我接觸,才裝作若無其事,但等我坐進座位,他卻熱情地與我聊天,最後還自拍一張合照。我非常疑惑,鄰座夥伴悄聲說,他曾讀過一本日本人寫的書,談印度的種姓制度:這個人的階級,可能不允許他做這種出勞力的事。
當時我腦袋浮現的圖像,約莫就是歐洲中世紀貴族與他的奴僕,或是中國古代王朝的王室與宦婢,甚至是資本主義的「階級」,故有些憤憤不平。與恩格爾克一樣,被人類學研究啟發—閱讀杜蒙的「階序人」後,方知曉種姓制度並沒有這麼簡單,壓根不是我經驗中的「階級」那個帶有「權力」與「發號施令」的概念,而是「一個整體的各個要素,依據其與整體的關係來排列等級所使用的原則」。「潔與不潔的對立」是這個制度的基礎。
恩格爾克也有提到杜蒙的研究,他如此寫道:
當然,階級是這個制度裡的價值。純潔也是,事實上,杜蒙在他的研究中經常強調純潔:關於一個人可以和誰吃飯、和誰互動、如何維護一座廟宇等所有嚴格規則。但杜蒙對階級的興趣分為兩個層面,他對高層面更感興趣,我們可以稱之為日常生活層面。他認為,階級不應和社會分層相混淆,而西方對種姓制度的批評者經常會混淆這兩點。不僅僅是因為在結構層面上,每個價值系統都是有階級的,包括我們在《法國人權宣言》或大西洋彼岸的《獨立宣言》中看到的。
他說,在理論層次上,階級只是「元素相對於整體而言的排列原則」。因此,在杜蒙看來,西方某些善意的種姓制度批評者,因為無法認清自己的價值體系,才會讓自己的研究失敗。
儘管恩格爾克也是以杜蒙的研究來對抗西方偏狹的認知,卻不認為杜蒙的論述就是好的,甚至指出「唐頓莊園」這部熱門戲劇都比較能夠呈現「價值觀」。然而,這正也是人類學的有趣之處,人類學家可以透過田野資料或研究剖析他者或文化,讓他的肌理能夠被完整呈現,卻無法等同於其自身的認同、價值或喜好。這是以人類心智探索人類心智的動態展現。
如恩格爾克所述:
對馬凌諾斯基而言,人類學的全部意義在於捕捉「土著觀點,人與生活的關係……人對世界的看法」。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擁有這種「觀點」不表示它只是一種意見,不是土著喜歡芋頭更勝甘薯山藥,不是喜不喜歡敞篷車,或是工黨做出什麼承諾。在這個脈絡中,觀點更加全面,反映我們所認為的常識,或是事物的正確秩序,例如不把蟋蟀當食物。
我並非一個人類學家,沒有任何學術研究生產,更無各種理論發現。我對人類學理論實不熟悉,但人類學的思考給了我很大的啟發,並改變了視野。如果要用一句話來說明那人類學的影響,或許就如我的研究所老師許木柱教授在課堂上老是掛在口邊的那句英文:「Don’t take it for granted.」(不要用自身的文化本位來看異文化或他者)。
人類世界複雜多樣,無法簡單被化約,我因媒體工作與旅行所面對的諸多問題,希望找到理解的路徑或方法而走入人類學這堂知識領域,但對於議題倡議、國際貿易、外交工作、觀光服務業、社會福利,乃至於公共衛生等需要與人接觸的專業人士或僅僅對他者或世界產生好奇的一般人,都需要人類學這個學問的啟發。在知道我就讀人類學研究所後,新聞系的老師並未對我這個新聞逃兵表示可惜,反是認同這個決定:「好的記者就是一個好的人類學家。」
仍要再次強調,我不是人類學的好學生,但我衷心認為人類學是極其迷人的學門,它不僅僅是一個知識的取徑,更是帶著探索的野心,是人類思維的展現。而《人類學家怎麼想》簡明地呈現這一切。
最後一提,在我讀人類學研究所的第一年,相當仰賴同班同學的民族誌閱讀筆記,臺大人類學系畢業的她,具有相當好的知識與語言基礎,給我不小幫助——這位同學就是本書譯者。在閱讀書稿、看著那些論述的過程中,不時勾起當年讀書的記憶(或是對該人類學家的抱怨?)。因此,讀者也可以將此書視為一份清晰易讀的人類學筆記,願你們跟我一樣得以進入這些人類學家的腦袋裡。
導言(節錄)
熟悉與陌生
第一次接觸:個人故事
我清楚記得自己讀的第一篇人類學文章。當時我大一,在芝加哥的寒夜裡瑟縮在圖書館裡。印象這麼深刻的原因是當時我太震驚了,它挑戰了我對這個世界思考的方式,或許也可以說是它帶來了一場小型的文化衝擊。那篇文章的題目是〈原初豐裕社會〉(The Original Affluent Society),作者是馬歇爾.薩林斯(Marshall Sahlins),人類學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薩林斯在文章中詳細說明了現代西方對經濟理性和行為的理解,例如在經濟學教科書中的內容。他以此揭露了對採集狩獵者的偏見和誤解:在喀拉哈里沙漠、剛果叢林、澳洲或其他地方的游群。他們過著游居生活,幾乎沒有財產,也沒有精緻的物質文化。這些人靠狩獵野生動物、採集莓果維生,並在必要的時候遷移。
薩林斯指出,在教科書的假設中,這些人一定過著悲慘、飢餓的生活,每天掙扎著活下去,只要看看他們就知道:他們大多只纏腰布、居無定所,也幾乎沒有財產。這種生活貧乏的假設源自於一個更基礎的假設:人類總是欲求不滿,用有限的手段滿足無限的欲望。根據這種思考方式,一定是採集狩獵者無法做到更好。他們的行為並非出自選擇,而是不得已而為之。在西方的觀點裡,採集狩獵者「擁有資產階級的衝動和舊石器時代的工具」,所以「我們可以提前判斷他的情況是毫無希望的」。然而,薩林斯援引數篇人類學研究,證明「欲望」和採集狩獵者的生活方式並沒有太大的關係。舉例來說,在許多澳洲和非洲的此類群體中,成年人每天平均工作不超過三到五小時,就能滿足他們的需求。人類學家在研究這些社會時了解到,這些人可以增加工作量,但他們不想要這麼做。他們沒有資產階級的衝動,他們的價值觀與我們不同。薩林斯總結道:「世界上最原始的人們沒有什麼財產,但他們並不窮……貧窮是一種社會地位,是文明所創造的。」
讀完薩林斯的文章後,我再也無法接受別人用相同的方式討論「豐裕」,我再也無法自在地面對自己對意義的假設,也意識到自己的假設經常披上危險的常識外衣。從薩林斯文章中學到的這一課,讓我反思自以為知道該如何使用、該如何思考的詞彙,而這只是第一課。身為一名學生,我很快地了解到人類學善於挑戰概念、質疑「常識」。這門學科最常掛在嘴邊的標語就是我們讓熟悉變得陌生,讓陌生變得熟悉,雖然是陳腔濫調,但事實的確如此。而質疑的過程、顛覆事物的過程,就是永恆的價值。
在接下來的章節裡,我汲取薩林斯書中的內容——以及每一本人類學的佳作——開始探索並挑戰概念。這些不是技術概念,而是每個人都熟悉的題目,事實上,它們出現在每日的對話中,而且是有目的地存在。人類學通常對平凡的事物感興趣,我將先從人類學最基本的關注點——文化——開始,然後繼續討論一些較細的主題:文明、價值觀、價值、血液、認同、權威、思考和自然。這是一份簡單的清單;我也很清楚自己遺漏了什麼,「社會」呢?「權力」呢?但事無鉅細是沒有意義的,總是會漏掉什麼詞彙沒有討論。這本書是一張帶有定位點的地圖,它是為了帶你走向更大的領域—我們生活的領域—一個現在或未來都由重視他人生活來定義的領域。
人類學不僅僅是批判,它不僅指出我們對「豐裕」、「文明」或「血液」的理解都帶有文化特殊性,甚至是被我們常識的盲點所阻礙。人類學也進行詮釋。最重要的是,它解釋了文化如何、為何對我們身而為人至關重要。我們不是機器人,不受強大的「人性」支配,也不是單純基因的產物。我們會做出選擇。採集狩獵者做出了他們的選擇,而從歷史上來說,他們選擇培養平權的價值,同時輕視財產,從而維持他們的生活方式。採集狩獵的游居生活取決於資源共享,且不鼓勵地位和物質累積(畢竟,物質只會增加負擔)。舉例來說,直到一九六○年代,坦尚尼亞的哈德札人(Hadza)仍選擇不採用附近牧民的生活方式。
當然,我們的「選擇」經常受限。環境會影響、文化傳統會影響(我們不能無中生有),政治和社會的潮流也會影響。薩林斯的〈原初豐裕社會〉發表於一九七二年。當時,游居生活的能力已被嚴重削弱,殖民擴張經常會沒收或重新分配游居群體賴以維生的土地。所以薩林斯說,我們的確會發現窮困的採集狩獵者,但這必須被視為「殖民壓迫」的結果——他們被強拉進「文明」的軌道。這也是他說貧窮是文明產物的原因。這種壓迫持續至今,儘管現在多是因為全球化的推動。在過去五十年,哈德札人傳統用來打獵的土地失去了百分之九十。相似的故事發生在世界各地,從納米比亞的喀拉哈里沙漠到馬來西亞的森林。現代採集狩獵者的選擇真的不多了。另一件我從〈原初豐裕社會〉學到的事情是:沒有文化是獨立存在的,沒有文化是真正原創的;我們或許可以說,每個文化都在游居移動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