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何謂中國」這個問題
何謂中國?乾卿底事?
當然有關,和我有關,和你有關,恐怕和世界大多數人也有關。近來學術界相關的著作紛紛齣爐,不但在專業人文學領域內引起很大迴響,連一般社會各階層、各行業的人多有興趣。
雖然史學界有所謂的「預流」,也就是不落伍,而今我來談這個問題,倒不是趕時髦,湊熱鬧,其實長年以來我多所思索,然而並不因為知識纍積,見聞增加會更清楚什麼是中國。什麼是中國人,什麼是中國文化,反而年紀愈大,愈覺得糊塗;年輕時敢於確定的答案,當我更成熟後,卻益加猶豫不決。
放在世界的視角,「中國是什麼?」這個問題近來之所以熱,應該是韆禧年以來,中國崛起,無論經濟、政治、軍事方方麵麵,都在國際間產生舉足輕重影響力之故。尤其上一任的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Trump)對中國開齣「第一槍」,西方世界好像突然如夢初醒,開始用不同卻可能是更切實的角度來看中國,於是乎更深入地發掘中國是什麼。
至於我們臺灣,這個對臺灣最有切膚之痛的問題,雖然不免呈現一個分裂社會的分歧意見,不過在世界大局的迴轉潮流中,臺灣似乎能夠站上比較好的製高點,可以擺脫過去正麵或負麵的情緒糾葛,比較客觀地認識中國。以臺灣和中國長期的複雜關係,我們自有看法,不可能輕易地隨西潮而逐流,不過我們當然也無法遺世獨立,自外於大局。
想探討今日美中對峙的大局,恐怕要追溯到上世紀七○年尼剋森(Richard Nixon)、季辛吉(Henry Kissinger)的「破冰之旅」,二戰以後的美蘇兩大陣營,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對壘,到這時,美國把共產陣營一分為二,轉為聯中抗蘇。不數年,毛澤東去世,十年文化大革命結束,接著鄧小平的改革開放,又過十來年至九○年代初,蘇聯解體。由於當時中國對外韜光養晦,世界變成美國獨霸的局麵。
美、蘇、中三角關係變動過程中,西方世界對中國的認識、態度與政策,一直走季辛吉的路線,如果說季氏成為半個世紀來西方政客對中國政策的導師,恐怕也不為過。他們總是樂觀地相信,隻要扶植中國發展經濟,讓中國社會形成中產階級,並且壯大,中國的一黨專製必然會轉變,成為自由民主體製,服膺西方發展齣來的普世價值,而融入世界的主流。於是他們迫不及待地為中國敞開大門,挹注中國資金和技術,並且讓中國在世界組織中享有形形色色的特權。
殊不知中國可不是省油的燈,所謂五韆年文化也不是一句自嗨的空話,而是有其深沉奧義的。本來資本主義就不諱言利,中國更善於利用人性的貪婪,憑其所謂的人口紅利、環境紅利、市場紅利,齣颱紅利政策,遂在短短三十年間,從一窮二白的國傢擠進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從一個比中古還落後的社會經濟,突然間摩天大樓林立,高鐵世界最密集,中國錢和中國人行遍天下。曾幾何時,連傢養母鷄所生的蛋也不準齣售的集體經濟,怎麼一下子蹦齣那麼多新財主,名列世界富豪排行榜,可以讓歷史傢撰寫好幾本「新貨殖列傳」,這是什麼緣故呢?
上世紀八○年代以下這三、四十年,中國社會經濟的巨變讓世人看得目瞪口呆,尚來不及反應時,中國突然否定鄧小平在聯閤國大會演講「中國永不稱霸」的宣示,擺齣世界霸主的高姿態,不止是世界經濟大國,也是軍事大國,有力量左右、操縱許多國際組織。進入二十一世紀,國際舞臺上,中國「喝水會堅凍」(臺語,斥喝之喝,臺音hua8),一帶一路撒下彌天大網,提齣「人類命運共同體」當作世界的燈塔,宣示「東升西降」。現在的中國要為世界製訂遊戲規則,而不是先前西方期望的納入西方主導的世界體係。
自由世界應該明白瞭吧,當你嚮中國政府要求尊重人權之時,卻在享受賤價勞工的人口紅利;當你高唱環保的調門直入雲霄之際,卻在利用土地環境紅利,把債留給後代中國人。西方資本傢為公司營運或產品銷售,而對中國官方認定的敏感議題噤聲;影視大亨為瞭票房,可以修改劇本,以適應中國的「國情」。凡此怪現象,林林總總,不一而足。當中國悶聲發大財時,中國真的融入西方體係,而西方也陷入中國的泥淖不能自拔。最近幾年美國終於醒瞭,感受到她的世界霸主地位開始動搖,中國確實就是最大的威脅,美中共生轉為對抗之局。但美中對抗截然不同於美蘇,後者如中古武士之對陣,前者卻如管道昇的詞:「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或者更像《西遊記》孫猴子鑽進牛魔王肚中。有多少美國人能明白箇中的奧妙是齣在歷史和文化嗎?
至於已經沒落的歐洲,變得不像締造近代五百年先進文明者的子孫,也褪去昔日十八、九世紀的帝國榮光,處處仰承專製中國的鼻息,其不堪之狀,令曾經嚮往其文明之人不忍卒言。
三四十年來,中國的確經歷天翻地覆的大改變,但有一樣是不變的,政治不變,或者說,本質文化沒變。憶起一九七六年九月毛澤東去世的消息傳齣,沒隔幾天,當代最著名的中國民族主義歷史傢斷言:「秦始皇過去後,不會再有第二位秦始皇。」未及四十年,中國卻又齣現第二位秦始皇瞭,十四億人口,沒有一個有異議,沒有一個敢異議,或可能異議。過去那些年頭的改革,改到哪裡去瞭?那些年頭的開放,開瞭什麼?放瞭什麼?凡涉及全民的行為,多與深沉的文化有關,政治隻是錶相而已。可見中國這池水,波瀾之下深不可測,連「國學大師」也難參透,自然讓西方論士或學者再度目瞪口呆。「中國是什麼?」這個問題誰還膽敢放言高論嗎?
由於臺灣與中國過去有淵源,現在的關係很特殊,麵對中國變局的態度顯得更為複雜。這段「剪不斷,理還亂」的歷程,遠且不談,即使是當代,也要從上世紀五○年開始,臺灣經歷瞭「自以為是中國」到發覺「其實不同國」的變化。我說過,臺灣仍陷入一個社會分裂的階段,即使上麵這句簡單陳述,我相信也有不同的看法。不過,我隻說說歷史大勢,一介匹夫不可能為未來定調,甚至連預測也不敢。
今天臺灣社會大概從九十歲以下到三十歲之間,含括幾個世代都受過國民黨史觀的歷史教育,都經歷「做個堂堂正正中國人」的時代,也被塑造成為中國人。隨著國內外局勢變化,生活在臺灣的人,對自我身分的認同就在「中國」與「臺灣」這道光譜間擺盪。社會調查的證據明白顯示光譜與時俱進,傾嚮於「臺灣」這端。即使你屬於「中國」一端,隻要生存在臺灣,持有中華民國護照,也都麵臨中國的武力威脅和國際封鎖,不讓你成為完整的世界成員。在世界舞臺上,中國對臺灣的霸淩已超過文明的底限,單就這點來說,我們不該反省過去所謂的「禮義之邦」嗎?不該仔細思考「何謂中國」這個問題嗎?
然而我之觸及「何謂中國」,係我反省長年研究中國歷史後結果,始於一種學術探索,當初的現實感還沒有後來那麼強烈或自覺。而今,現實觀察毋寧隻是用來驗證我的研究成果而已,我雖然有立場,但絕對不是先射箭再畫靶,先有政治觀點再用史學粉飾。正式公開提齣這個問題,應該追溯到二十多年前,上世紀末,我應日本秦漢史學會之邀,在他們的第十一迴(一九九九年)年會上發錶的專題演講, 講述古代政治文化從多元到不同程度的一體性的齣現。我從學術上檢驗考古傢蘇秉琦之破除「中華大一統」到社會學傢費孝通因應現實的「多元一體格局」,評述他們的說法,以理解歷史事實和學術觀點的辯證關係。當時我演講的主要內容集中在先秦時代,尤其是考古資料的詮釋;不過最後一節餘論提齣瞭「漢化假說」,我說漢文化成為一元性文化,與政治的帝國一統互為錶裡,於是涉及什麼是中國?什麼是中國人?什麼是中國文化?種種看似簡單卻不易說清楚的問題。當時我並沒有給齣什麼答案,算是給自己開瞭一張研究支票,作為日後的功課。
西元二〇二〇年,在世界開始從過去三、四十年的中國迷夢中普遍地覺醒時,我應政治大學「羅傢倫國際漢學講座」之邀,發錶係列演講,主題是「重新認識中國」,終於稍稍兌現二十多年前的許諾,也迴應近年來世人關心的「何謂中國」這個問題。講座首揭「大歷史的中國速寫」(二〇二〇年十月二十九日),演講相當概括,兩年後寫下比較細緻的論述,改為本書的題目,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齣版的《古今論衡》發錶。
「何謂中國」?中國、中國人以及中國文化是什麼?這些可能人各異說的問題,似乎熟悉,其實牽涉整部中國歷史,非常複雜。我直接的反應是沒有平麵的答案,答案應存在於長期纍積的過程中,所以是一個「大歷史」問題。個人從事專業研究多年,到晚年纔瞭解到歷史的探索,不但要沿波討源,尋根究柢,還要由錶及裡;不但要理清演變痕跡,還要揭發本質,這樣纔可能概括其麵貌而深入其精神。歷史既要見其貌,又要得其神,便非「大歷史」不可,而「大歷史」則非「速寫」難以見其麵目。
本書嘗試對中國作一概括性的速寫,隻考察中國是怎麼形成這一層,算是中國史的骨幹。以我長年研究的領悟,絕對不要抱持一言論定的幻想,也不要期待有什麼大師或大理論可供依循。我們的原則是盡可能避免淪於虛玄,本著歷史學的基本方法和態度,從可信的史料作成閤理的論述;憑藉史學的看傢本領,平實地追蹤「中國」的演變軌跡。我們想看看古今的「中國」是怎麼形成的,至少希望獲得一些比較可靠的答案。
俗話說:「一部二十四史不知從何處說起?」然而天下的道理,自其大者觀之,無物不小;自其小者觀之,無物不大。歷史也一樣,大處著眼,即使百年也成瞭小單位,故謂之「大歷史」。大,容易流於粗疏,再下一步便是膚淺;不過史傢大歷史的書寫要像畫傢速寫,寥寥幾筆,勾勒齣形象的麵目,又穿透其內在世界。
中國,不論名或實都有其發展過程,本書這幅中國速寫,從時間的演進和地域的延伸,看看中國是怎麼形成的,從中瞭解中國過往恆久性的特點,並考察中國人與異民族或外國人相處的基本態度,這些態度反應在現實的政經關係,也是他們內心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