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大家好,我是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的天野,非常感謝你們耐著性子看完這篇小說。而在本書的最後,也想要簡單和你們聊聊一些小說的發想。
說到這個寫作計畫的源起,大家提議是找一個臺灣妖怪,並以《說妖》的世界觀,創作一篇三到五萬字的小說。
看著大家列出的那些比較耳熟能詳的妖怪,我內心有些猶豫,畢竟自己不像其他人對妖怪有比較深入的研究。思考了許久,我選了臺灣人或多或少都聽過的水鬼。
有趣的是,儘管大家對水鬼耳熟能詳,但關於水鬼究竟長什麼樣子,卻不一定相同。在片岡巖的《臺灣風俗誌》提到,「水鬼就是人溺死的靈魂變成鬼留在水中,常誘引人溺水做代替。亦會變成鬼船。」而在林美容教授的《魔神仔的人類學想像》中,則提到水鬼瘦瘦小小、紅眼睛、手腳有蹼,還會使用幻術,是魔神仔的一類。除了這些以外,在金馬當過兵的人聽到水鬼,最先想到的反而會是中共的蛙人部隊。
戰地的水鬼出現在大大小小的傳說與鬼故事當中,像是金門的無頭部隊,就是被中共的水鬼割下了頭顱,死不瞑目,才會在營地裡持續地操練。就某方面來說,水鬼是除了砲擊外,中共對前線阿兵哥們最直接的威脅,所以才會被當作恐怖故事的主體。
除了這些服役過的阿兵哥外,有趣的是,過去的新聞確實也會以水鬼稱呼出沒在外島周遭的解放軍士兵,又或者是走私客。
所以在提筆前,腦中就出現了將外島與本島的水鬼寫進同一個故事裡的念頭。最初只是覺得這兩者有著同一個稱呼,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意象,應該能增添一些不同的風味。基於這個念頭,故事就被設定在解嚴前夕,並與《說妖》中的宇宙通元教主袁志杰做了連結。
但實際自己在寫作的同時,卻也發現抓交替的水鬼與共軍水鬼背後所代表的軍隊、戰時戒嚴體制有著幽微的關係。
在大部分的傳說裡,當某人成為水鬼時,除了再找一個倒楣鬼外,幾乎沒有其他辦法擺脫這悲慘的狀況。各方神佛不會超渡水鬼,最多只會將祂們趕出村莊外頭,不要繼續騷擾當地的居民。唯一的例外就只有像「水鬼城隍」故事中的水鬼,因為不照規矩抓交替(儘管我們都知道,祂是被漁夫朋友坑了),而能成功擺脫這樣的命運。
追根究柢,水鬼傳說象徵了一種傳統社會的禁忌,藉由對死亡的恐懼,要讓人留意水邊、避免溺死。那為什麼被抓交替的人也會成為水鬼呢?這點或許可以用佛洛伊德的《圖騰與禁忌》來理解。根據佛洛伊德的整理,傳統社會對於打破禁忌所降下的災厄,常具有傳染性。這是人們內心認定禁忌本身的行為是大家都想做的,破壞禁忌會誘使其他人模仿,進而破壞現有的秩序。所以禁忌本身需要對觸犯者進行報復、懲罰。就像伍恩特(Wundt)所形容的,禁忌是人類最古老的無形法律。
這樣的情況與軍隊、傳統社會,甚至是戒嚴時期的壓迫有些類似。一樣是為了維持既有體制的穩定,而對體制內的人施加過分的懲罰。恐懼與規矩在口耳相傳間,一屆傳著一屆;禁忌所建構出的不平等社會,也隨著一代傳過一代,就像水鬼不停地抓交替一樣。就算在八○年代的臺灣,依舊沒有隨著現代化與經濟的起飛而改變,反而轉變成了另一種形態。反抗政府、阻擋工業發展成了新的禁忌,農民與承受工安風險的藍領階級無疑地成為了被拋棄的存在。
這是一個難過的事實。
也因為意識到這層關係後,這讓我在寫作的同時也對角色有了私心。原本有在想廖進良對林威豪動了殺機,是否該受到應有的制裁。想了想,最終還是想讓水鬼那悲劇的交替循環,能夠像是臺灣從軍事戒嚴走向民主化一樣,得到破解的方法。畢竟廖進良的人生也擅自被我投射了某種臺灣發展與環境運動的軌跡。
因為如此,小說最後才會以宇宙通元企圖影響土地變更的抗議現場,作為一個收尾。除了想點出袁志杰的身分好跟《說妖》做連結外,也想表現出臺灣也還沒完全走出這種交替。雖然政府的箝制稍微收斂,但那些勢力龐大的宗教團體、資產雄厚的大企業,仍然能夠為了自身利益,繼續理所當然地犧牲掉他人所珍視的事物。臺灣要走的路還有不少。
說完了比較偏核心想法的部分,接著想談一下小說中的奇幻、民俗元素的部分。就像一開始說的,不同人對於水鬼的想像其實並不相同。所以當初在想要凸顯水鬼恐怖感時,有點擅自地將亡靈與偏向魔神仔的妖怪形象結合在一起。而這點會與一般的傳說有點出入。
另外關於廖進良父親提到的,王爺驅趕水鬼的情形,是參考焦大衛(David K. Jordan)的《神.鬼.祖先:一個台灣鄉村的民間信仰》中發生的情節。除此之外,有一點想和各位提的是書中提到的莊伯。原本其實沒有莊伯這個角色,但在構想這篇小說的時候,正好聽到實驗室的學妹講述她祖父的故事。她的祖父很早就被王爺欽點作為乩身,但年輕人怎麼會想被束縛,一直逃避這個天命。直到她祖父某次生了場大病,在彌留之際向王爺發誓,如果他的病能好起來,就願意作王爺的乩身。果不其然,他的病好了,更神奇的是,原本不懂咒語、儀式的他竟突然地學會,並靠著這些替鄉里服務。也因為這有趣的機緣,在聽完這故事後,我就立刻向學妹徵詢同意,把她的祖父寫進了故事之中。
最後,再次感謝看完拙作,也請大家期待這系列後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