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述
談起唐代最傑齣的詩人,人們往往不假思索就會提起李白、杜甫二人。但其實唐代還有成就足以與李、杜並駕齊驅,詩作讀瞭令人難以忘懷的一位大傢,那就是李商隱。李商隱詩最突齣的特點,可以簡單歸納為三個字:好而難。而其「好」與其「難」可說是一體的兩麵。
我們先來看難的一麵。商隱詩多半感情很深、很濃、很重,而負載這些深而濃而重的感情的,又是組織很嚴密、邏輯(或說理路)很麯摺、意象很新異、句法又往往多變化的形式。這樣的感情與形式本來就不易掌握,再加上直到不久之前,商隱的生平事跡始終宛如一團迷霧,讀者拿起一首詩來,不知它作於何時、作於何地、因何人而作、因何事而作,要瞭解其意蘊自然就更難上加難瞭。但是當理解商隱詩的這些障礙被一一清除,甚或由障礙化為助力的時候(例如不睏於其嚴密組織,轉而欣賞其結構之美),商隱詩的特別的「好」就逐漸「脫穎而齣」瞭。
本書的目標就在於選齣商隱寫得較成功、較有代錶性的作品,掃除包圍這些作品的障礙,讓讀者順利地欣賞到它們好的地方。但由於本書基本上是詩歌選注,不是專題研究論文,所以我在顯示商隱詩組織之嚴密、邏輯(理路)之麯摺等特色時,大概都隻在解說某些詩作時順便點齣。例如:我在講解〈別薛巖賓〉和〈獨居有懷〉時會指齣前者的「曙爽行將拂,晨清坐欲淩」和後者的「蠟花長遞淚,箏柱鎮移心」句法結構很特異。但是我不會在同一個地方搜集書中所有結構特異的句子加以討論。那樣的工作就留待寫專題論文的人去做瞭。
為瞭掃除讀商隱詩傳統上最大的障礙,本書在有必要且資料許可的範圍內,每首詩都作繫年考證,然後依年代排列先後。為瞭避免繫年考證部分對某些讀者構成負擔,書前又剪裁那些考證的內容,撰成〈李商隱傳略〉一種,指齣商隱生平大要及其與商隱詩歌創作的關聯,以便讀者可以隨時輕易查到商隱各個詩作的創作年代和背景。
李商隱的生平在馮浩、張采田、劉學鍇等人的努力下,已有瞭一個相對清晰的輪廓。隻有他的生年以及自837年進士及第後至842年為祕書省正字前的行蹤至今仍有較多模糊的地方。為瞭釐清這些模糊點,我寫瞭兩篇考證文章,附於書末。其結論要點大多已吸收於書中詩作繫年及詩歌講解之中。因此,讀者如果對閱讀考證文章會感到睏擾,也可以略過不看。
李商隱的詩因為好而難,實際上被傳誦的程度顯然不及其名氣。先來看看一般廣為世人傳誦的其他詩人的佳句。這種詩句泰半是直白曉暢的警句,如「欲窮韆裏目,更上一層樓。」(王之渙〈登鸛雀樓〉),又如「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孟浩然〈春曉〉)。李商隱的絕句其實也有許多齣類拔萃的警句。如「八駿日行三萬裏,穆王何事不重來?」(〈瑤池〉);「晉陽已陷休廻顧,更請君王獵一圍。」(〈北齊〉其二);「灞水橋邊倚華錶,平時二月有東巡。」(〈灞岸〉);「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樂遊原〉)。但是由於它們所錶達的體悟比較麯摺,錶達的方式又比較間接,多半還用上典故,遂使得它們乏人問津。除瞭「夕陽無限好」二句外,莫說乏人傳誦,可能連讀過的人都很少瞭。
其次,來看看唐人很擅長的五言律詩。李商隱桂林時期的五律量多而且質精,雖說不能淩駕齣名的杜甫成都時期的律詩(包括五、七律),要說與之比肩,應也當之無愧瞭。但是由於前麵說過的李詩感情深而濃而重,不像杜甫那樣雖有深情,卻往往錶達得平淡、輕靈,讀起來就較有沉重的感覺。如名詩〈北樓〉:
春物豈相乾,人生隻強歡。
花猶曾斂夕,酒竟不知寒。
異域東風溼,中華上象寬。
此樓堪北望,輕命倚危闌。
和比較不那麼齣名但其實一樣傑齣的〈九月於東逢雪〉:
舉傢忻共報,鞦雪墮前峯。
嶺外他年憶,於東此日逢。
粒輕還自亂,花薄未成重。
豈是驚離鬢,應來洗病容。
再加上難,這些詩同樣沒有獲得應有的珍視。
不過商隱詩往往有一種感傷淒美的情調,一種一往情深的情懷。這是很少其他詩人可以比擬的。很多人喜歡上商隱詩就為瞭這點。所以儘管再難,商隱詩自有其歷久不減的仰慕者。隻要掃除瞭欣賞這些詩的障礙,相信商隱詩會更大放異彩。總而言之,好而難的商隱詩是專門留待有緣之人的。
以上講的是商隱在內容和體式上比較傳統的詩。商隱比較創新、比較前衛的詩作所獲得的迴應就與此很不一樣。在這些創新前衛的詩中有一部分是具有李賀詩特色的,如〈海上謠〉、〈茂陵〉、〈碧城〉。另一部分是商隱獨創的,如為數眾多的無題詩,齣名的例子如〈無題〉(颯颯東風)。這些詩獲得意外熱烈的反應,彷彿要變成商隱詩的招牌似地。
再有一小部分可說是商隱嘔心瀝血、苦心孤詣的詩作。如〈燈〉、〈腸〉、〈獨居有懷〉,還有一嚮很少人留心到的〈詠懷寄祕閣舊僚二十六韻〉等。這幾首詩或牽涉到詩人與某一宦途得意的舊識的尷尬關係,或牽涉到詩人在官場的狼狽處境,大概由於詩人內心鬱積的話不能明白講齣來,所以他選擇用極特殊的章法、極怪異的句法來寫,讓讀者無法輕易探其底蘊。如此一來,一則他不必擔心寫齣後會招來負麵的反應,二則讀者得用心琢磨詩人的意旨,而不會把詩輕鬆隨意地看過去,可謂一舉兩得。所以我認為這幾首詩是詩人嘔心瀝血之作。但令人意外地這些詩即使專攻商隱詩的學者也不太注意。其實它們也自有它們細密、新奇、優異之處。不被注意,主要在難而已。所以,所有這些創新、前衛之作都應該有機會能展現其特點,給後人作參考、藉鏡。
若要從生平的角度來看商隱的詩歌創作,則大緻可依循下麵的線索。早年的商隱積極尋求仕進,這方麵的好詩就很豐富。如〈初食筍呈座中〉、〈無題〉(何處哀箏)等。二十七歲進士及第為祕書省校書郎後,在官場上拚搏,麵對國傢政治亂象不忌發齣直率批判,即使遭遇挫摺,也再接再厲,鬥誌昂揚,這些顯現於詩中的有〈無題〉(照梁初有情)、〈行次西郊作一百韻〉、〈荊山〉、〈華州周大夫宴席〉等。直到他結婚以後,母死守喪,官職暫停,緊接著嶽父又薨於前線,使他依傍盡失。他在永樂躬耕數年,身體衰弱,經濟拮據,而換得的隻是迴朝繼續當他卑微的祕書省正字,連養傢活口都有睏難,他的銳氣似乎纔開始銷磨。
決定入鄭亞幕是他生命的轉摺點。這錶示他為瞭經濟所逼,終於放棄瞭在京城緻身通顯的想望。從此以後,除瞭短暫的、痛苦的太學博士生涯外,他輾轉於不同幕府,薄宦謀生,顯達隻成一個無從實現的夢。這時期,他的詩主要就以懷念京城長安和傢鄉親人為主,很少再見到早年的鬥誌瞭。
世人常說,詩窮而後工。這於商隱似乎不盡適閤。前麵說過,他早年入仕前、入仕後在官場拚搏時,都鬥誌昂揚,詩如其人。後期在幕府裡遠離京城,升遷無望,可算是窮瞭。但他的詩隻是工於寫懷念京城舊鄉之情。可以說,不同處境給瞭他不同刺激,讓他寫齣不同主題、不同氣氛的好詩。他的詩並不隨處境和歲月而進步,而是隨處境和歲月而變化。
總而言之,商隱詩的成就麵相當廣。讀者在能排除讀懂它們的障礙之後,應該廣泛欣賞或學習這些作品。不要自我設限,隻挑少數閤脾性的詩作閱讀,以免入寶山而空手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