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白紙上的塗改液
周昭亮
1.
「詩人,任何藝術的藝術傢,誰也不能單獨具有他完全的意義。他的重要性以及我們對他的鑒賞,就是鑒賞他和已往詩人以及藝術傢的關係。你不能把他單獨評價;你得把他放在前人之間來對照,來比較。我認為這不僅是一個歷史的批評原則,也是一個美學的批評原則。」——艾略特〈傳統和個人纔能〉
「夢錶現齣一種特別的偏好,就是會把矛盾的兩造節閤成一體,並使之再現為同一事或同一物。」 ——佛洛伊德〈釋夢〉
文學傢和思想傢,在上世紀初「現代主義」時期,提齣大量關於生活在現代城市和對於過去和現在的睏惑,還有個人意識中,正反之矛盾。一百年後,戰爭重現,我們的世界似乎並無異樣。
成長於國際大都會,初齣茅廬而生活在當代新加坡的年輕人,總會遊走在過去和現在、明亮與暗淡之間,極力平衡。
2.
初閱伍政瑋《用白紙做的小孩》初稿時,我驚覺他的寫作視角,暗喜新詩人的齣現,會心微笑——迴想起瞭我寫詩最初時期的「直率」。年輕人總會觸碰對立之間的邊界,不論是個人的和社會的,或是有意識的和無意識的。
詩集定稿分為兩輯。第一輯「十分痛」,詩人一直在探索年青人成長中,嘗試用現在去掩蓋過去,卻又發覺過去原來鑲在自己的細胞之中。第二輯「微雨之城」,詩人直接描繪一個絕對不準塗鴉的城市國傢,在看見和看不見的空間之間,重疊、分身、麵前、靠背,在怕死和怕輸之間掙紮求存。
既然要用塗改液,就是因為「曾經寫字」。不甘寂靜,但又怕被長輩批評為一片空言——看來這就是在韆禧年之後長大的一代,心中無法排遣的壓抑和忐忑。政瑋在〈寫字〉中直接指齣傢庭和學校的教育對我們有著不能避免的影響:「是從小灌輸瞭的知錯能改。╱橡皮擦卻把字越擦╱越黑。╱墨筆在塗改液上,越畫╱越亂。╱沾上筆墨的白襯衫,越抹╱越髒。」
文字直接,意象準確。橡皮擦、塗改液和白襯衫是我們每個現代人都擁有過的物件,都跟我們有過親密的接觸,結實而不華麗。由橡皮擦、塗改液和白襯衫,隱隱道齣從小學、中學,直至踏齣社會工作的階段,我們遇到的體會,與前人的教誨,差毫韆裏。試問我們的成長,是不是就要用每天當下的血汗,塗在過往的聖賢石碑之上?而且,年輕人都用電腦「寫字」瞭!那些要每天用水稀釋的塗改液,或瓶內有鐵珠防止凝固的塗改液,不是八九十年代的遺物嗎?塗改液,又能真正地掩蓋所有曾經刻下的痕跡嗎?
佛洛伊德(Sigmd Freud)的成長理論著重父母和孩子,在嬰兒時期的連結,而這份關聯將一直影響著孩童發展為成人的過程;現代教育製度,從小灌輸多組規則,在既定的範圍中遊走齣一條勝利之道。漸漸地,有一大堆預設的正和反在我們的思想和生活,而我們就把自己配閤在模具之中。有些人告訴著我們這是落伍、這是先進、這是有用、這是多餘;這個邊界,就像是雲朵的邊緣,像霧像花,要不是天空是藍色的,這條邊界又何嘗存在?在〈路人〉,政瑋反詰,不在天際,卻確確實實在路上的邊界:「人行道——/一半水泥/一半磚紅色的防滑道/和奧運賽道同一款紅色/水泥歸給行人的蹣跚/磚紅歸給腳車的飛奔/紅色是/告誡那一邊的路多快速/隻屬那些與時間、金錢賽跑的人」
句子簡短,沒有忸怩,詩集中其他作品亦沒有太多贅肉。詩人直接描述生活中理所當然的界線:快的一邊,慢的一邊,同一條路,平行方嚮,左右兩邊目標各異,那麼,生活在同一天空下,我們會否「殊途同歸」?或許,在我們的無意識中,「就是會把矛盾的兩造節閤成一體,並使之再現為同一事或同一物。」
從自我到社會,詩人也嘗試以詩關心國傢。新加坡人喜歡稱這個赤道島國為「小紅點(Little Red Dot)」——在地圖上的一個紅色小圓點而已,卻有五百多萬人在這裡居住,以此島為傢。在小國成長,站在世界大舞颱上,總有一點身份認同的睏惑。 尤其是,新加坡是一個多民族和多語言的國傢,又以英文為普遍語言,文化發展的定點就總有一點隱晦:如何嚮大國的朋友介紹新加坡是一個怎樣的國度?詩人到日本旅遊的時候,不忘深思這個「定義」,在詩集最後一首詩〈風雨不改〉,政瑋比較這兩個 一南一北的島國:「日本的風如此大/直到湖麵不再波瀾/日本把他叫做『凪』//新加坡的風如此小/直到電話鈴聲不再響起/也就顯得大氣/我們常説『沒消息就是好消息』」
用地道語入詩有一定的難度,尤其在音韻和語調,要拿捏準繩;但另一方麵,地道語卻又是反映當地人民和生活最精確的「定義」。能好好運用地道語,詩人需要有非常敏感的觀察力和深刻的洞察力,對當地語言的語感也要非常在意。剛剛開始寫詩,有這樣的膽識,確實是「好消息」。
3.
從齣版社編輯們的口中知道有一個年輕新加坡人,投稿齣版詩集,我既驚又喜:是誰又有這樣的傻勁!再看到初稿,雖然詩藝尚在萌芽階段,詩意卻自然而深情,詩質穩穩滲齣一股潛能,我跟編輯們說:「怪不得你們誠意推介!」後來,遇見政瑋的真人,我更覺驚嘆:一個從著名英文中學和預科初院理科組畢業,又剛剛纔完成藥劑學學士的新加坡人,選用華文書寫,還要寫詩!言談間我方發現,他對華文現代詩的認識,纔在剛起步的階段,有如此的作品,實在難得。
這份感覺是如此多麼熟悉——我也曾經從沙漠走到現代詩的綠洲,一往而深。我知道《用白紙做的小孩》的齣版,將會引領政瑋繼續研究和深探這個文學桂冠上的鑽石。我相信詩人將會努力在語言的運用和變化,意象的新奇和跳躍,與傳統的藉鑒和創新上學習。一直在白紙上寫字,用塗改液掩蓋過去,又把現在記錄下來,再塗抹,再寫字,再塗抹,再寫字,一層又一層,與未來對話,成長應該就是這樣吧?當痕跡和填補堆疊起來,矛盾的兩造節也閤成一體,乾涸的塗改液一塊一塊的浮遊在白紙上,那些邊界就從此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