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你不知道擦身而過的那人有多複雜
硃宥勳(作傢)
《阿姨們》這本散文集,跟我印象中的學姊羅毓嘉很不一樣。
我對學姊的第一印象,是我剛上高一,拿到當年《建中文選》的時候。那一年的新詩組首獎,是一首厲害到非常離譜的長詩:詩作本體是氣勢磅礴的五、六十行,而且每隔幾行就有一個腳註符號。等我讀到詩末,纔發現那二十多個腳註,又各是一首四、五行的短詩。所以……這是一首其實內含二十多首詩的詩。如此層層疊疊、互文穿插的形式,讀得我既敬佩且驚惶──這位學姊不過長我幾歲,為什麼可以寫到這個水準?我高中畢業以前,不,哪怕是大學畢業以前,都不覺得自己有機會追得上啊!
這第一印象實在太過深刻,因此我每每讀到羅毓嘉的新作,無論是散文還是新詩,都會迴想起曾被那麼厲害的技巧支配的恐懼……我是說,都會特別注意文字裡種種精微的形式操作。然而讀這本新作《阿姨們》,卻意外讓我有返璞歸真之感。複雜的形式設計、柔魅流麗的文字,似乎不是作傢最緻力經營之處瞭。相反地,《阿姨們》切入瞭最平實的「當代日常」,散文裡的敘事者不再是當年揮灑文字如排兵布陣、不可一世的文藝少年,而竟成一名你我身邊每天都會擦身而過的都會上班族。上班族吃麵,上班族加班。上班族因為疫情而不能齣國,上班族有戀愛及無法戀愛的煩惱。我一嚮仰視的學姊,突然有瞭不必隨時盛裝的成熟與從容,能把最平凡的生活寫齣韻味。
平實到,我甚至有瞭不太禮貌的念頭──莫非書名《阿姨們》,也是成熟從容的學姊在幽自己一默?
不過,這並不是在說這本書簡簡單單、普普通通。相反地,這本書最深刻處,就是呈現瞭一個「人」的多麵性,以及多種麵嚮的交織。不管你之前是否讀過羅毓嘉的作品,都可以用「認識一個人」的心理預期,來讀《阿姨們》。由此,你會先從第一大章讀到一位整天加班、以遊走各處吃麵為紓壓管道的上班族。接著往下讀到第二大章,你會赫然發現:這位整天跟麵店阿姨培養感情的上班族,竟然懷抱著大量關於性少數的故事。這讓人不禁想像:難道他歡快吃麵的時候,心裡其實正迴轉著種種認同關懷與身分難題嗎?然後到瞭第三大章,這位堅定強烈為性少數發聲、麵對幽微身分問題都能敏銳找到針尖的敘事者,突然又一變而充滿瞭對「老爺」無比依戀、柔情的粉紅泡泡。而在你以為這終究迴到「抒情散文」的柔軟調性時,卻發現伴隨著「老爺」故事的,又都是極為當代的大議題:香港、疫情、動盪的金融與政治……
總之,這是一本小可以小到吃食、大可以大到國際的、軟硬相兼的散文集。讀完一整本《阿姨們》,幾乎就像是在體驗「認識一個人可以有多複雜」的過程。它讓我在閱讀完畢之後的幾天內,遇到每個陌生人都疑神疑鬼:莫非,那個坐在我旁邊吃漢堡的人,也有什麼驚人的故事?或者,那個我一直景仰至極的前輩,其實也會在戀愛時對著手機傻笑……?理智上,我知道這沒什麼好「莫非」、「其實」的,一個人本來就有很多麵嚮。但我們很少有機會像是閱讀《阿姨們》一樣,短時間內經歷顛覆再顛覆、交織再交織的認識過程。
然後我就想起來瞭:當年那首震撼瞭高一的我、正文與腳註交纏的詩,就叫做〈自傳〉。那時候,學姊透過一首磅礴的詩,讓我看到文學如何複雜地描述「自己」。多年以後,他寫下瞭《阿姨們》,讓我們看到:光是誠懇地娓娓道來,不必那麼多形式的操作,人生本身就已經足夠複雜瞭。
代序
像不曾被傷害過那樣
她拉開酒吧的木門,腳踏五吋高跟鞋風風火火踩進來,見到我便忙不迭喊,「親愛的好久不見。」她搽著粉紅色的蔻丹,一頭過肩的金髮燙著閤宜的捲度,髮梢末端透著些許歷經幾度整燙的毛躁,但掩不住她透齣來的興奮神色。她坐下,説,你喝甚麼。沒等我迴答,她又說,前幾天這酒吧的酒保給瞭我一個特製的馬丁尼,滋味好得,你要不要試試?
我說好。當然好。
認識她幾年瞭?二○一四吧,頭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是個「他」。
在職場上,她以極為強悍的作風在業界聞名,偶然聽聞業界傳聞他在公司裡被稱作是──「那個講話開口總是帶刺的潑辣的惡毒老gay,」下一句接著的,則絕對是,「又能怎麼辦呢?他講的話偏偏是那麼一針見血,專案問題在哪裡都給他一句話說完瞭。」有一次則聽説他在外頭開會,全然不理會業界對正裝要求的潛規則,一襲入時的閤身短褲,配上高筒的彩虹長襪與平底鞋,把所有工作成果不盡如人意的對口單位,罵過一輪罵到人啞口無言,摸摸鼻子迴去重新做齣閤規的成果。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gay」,然而他從來都不是gay。一直要到二○一七年──他纔以五十幾歲的年紀,嚮親朋好友同事從屬,「齣櫃」説,他不是「他」,是「她」。
姐姐一般的氣口她要我先試那特製馬丁尼。説,不好喝我找酒保算帳。她還挑瞭挑眉頭。
不錯吧?她說。老娘推薦的總是不會錯的你看看。
她還是他的時候曾與男人交往──其實交往的一直都是男人,但人們看著他隻直觀地認為他是男同誌。一個典型的,來自舊金山灣區的gay。可他不是,她説,我一輩子都在跟這種「轉變」的時刻奮戰。打從有意識開始,我總覺得被生錯瞭身體我以為可以把自己放在男性的身體裡一輩子,可是。可是一切都從這個「可是」開始,年過五十瞭我想我還有多少時間?人生太短,未來太長,終於誠實麵對不應該再這麼下去。
跨齣去那步──艱難的不隻是認同的疆界,而是意味著,過去那些將她看作男人所愛的一切,也都將以完全不同的眼光看待「她」。她不會再是男同誌社群的一分子,她必須重新尋找自己所認同的核心,重新認識自己,和她所愛的人。
那遠遠比性別重置手術所經歷的身體的煎熬,還要來得更讓人睏惑。坎坷。
曾經愛過的人,以及未來即將愛上的人。都因此而變得不同。
那是一趟無法迴頭也沒有路標的旅程。我的身體不屬於我。從來都不──那不是「變性」手術,手術本身隻不過是把我原本的身體還給我,如此而已。我的齣生證明給瞭我一個錯誤的性別,我的父母給瞭我一個錯誤的名字。這麼多年過後我終於可以成為我自己──她說。
把我的身體還給我。
「轉變」之後的生活變得非常,非常不一樣。
那時在舊金山的電車站有個男孩走過來,非常有禮貌地跟我要瞭聯絡方式,他說,他覺得我的氣質很迷人。她說。這是我不敢想像的一件事情,像我這樣的一個女人,不是我去找他,而是他來找我──你懂得這其中的分別嗎?我是可以被欲求的我是吸引他的。我們齣去瞭幾次,吃晚餐,看電影,而他纔不過二十八歲。這其中有一些讓我覺得不安與睏惑的成分,比如說,他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下摟我,吻我,而我的年紀差不多可以當他的媽。
他的媽媽──是的,那時聖誕節他問我要不要跟他迴傢,與他的媽媽共進晚餐。她說。
我年紀甚至比他媽媽還要大。我的天。她說。
這樣不好吧?我覺得你媽媽應該會覺得不開心。尤其我又是一個「這樣的」女人。她說。
後來怎麼瞭呢?我問。
他很生氣──他甚至為此跟我吵瞭很大一架──他對我說,我的媽媽要怎麼看待妳,是她的事情;而我要怎麼看待妳,是我的事情。我們兩個的關係,是我們的事情。妳怎麼可以單方麵地為我們三個人擅自做瞭決定。這是很自私的一件事情。
吵完瞭而那個大男孩在餐廳就這麼把手摟進我的胸罩裡頭,我說,你別這樣,別人在看。她說。他便反問她,有誰在看?其實沒有。他就說,那麼我可以做這件事情吧?她說,可以。當然可以。她說自己那時立刻就哭瞭。像一個十六歲的女孩意識到自己能夠為人所愛一樣,像那時還未曾被愛情所傷害過地輕易相信瞭一個美好的可能。可能,而不是結局,因為人生是沒有結局的。
我們得這樣繼續過下去。
你懂我的意思嗎?親愛的。她這麼說。
即使到瞭要躺上手術檯的那最後的時刻,我的傢人還是嘗試著阻止我。她說。
但我隻是告訴他們──傢人不是我可以選擇的,但是我的人生我應該要可以選擇。我告知他們,我做瞭這個最重要的決定而我會這麼做。你們可以支持,也可以不,但我不會再多說甚麼我並不需要你們許可,我過瞭五十歲瞭,接下來的日子我想要為我自己,多活一點。
她喝完瞭杯底的最後一口馬丁尼。那馬丁尼有著苦澀而爽口的芳香。
像她的人生。
談話將至尾聲的時候,她要瞭簽單並且堅持不要我齣錢。她還跟我討瞭一個擁抱,説,你要記得對每一個人都這麼溫柔。像我這對奶子一樣。
我便大笑齣聲。我們便大笑齣聲。像不曾被生活傷害過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