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差集序
首先我想說明這書名的來源。幾篇雜湊起來的文章,想給它們尋一個大題目,實在是一件難事;我特別地不精於此道。現今這個看來十分文雅的書名,絕非自撰,應當感謝暨南大學教授曹禮吾先生。一封請教的信發出之後,果然不久就有回信了,雖然那信裡先是一大段客氣,但是並未交來白卷,「……尊集我以為可題《參差集》,或《不儻集》,怎見得,有文為證:
莊周……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縱恣而『不儻』,不以(一端)見之也。……其辭雖『參差』,而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莊子·天下篇》
不儻,成玄英釋作不偏黨,其實也可以釋作『並非偶然,確有所見』。參差成雲『或實或虛』,尊著有大議論,也有小議論,是一種參差;有長文章,也有短文章,又是一種參差;有私人家論難的,是因為意見的參差。世界上因為有參差才有缺陷,才有人生的一切活動,所以我以為『參差』較『不儻』好。……」
起一個書名顧到這許多,我想足夠了,於是就尊重這位飽學的教授的意見,採用了《參差集》。
這集子裡所收集的文章,大抵都是一九三四年之作,雖非全部也差不多了。我從一九三四的下半年就從事翻譯丹麥勃蘭兌司的《十九世紀文學之主潮》,所以很少有單篇的文章發表,甚至有許多指摘我過去的意見的,而非與以表示不可的文章,我都沒有功夫答覆。
現在趁著這收集舊作的機會,我想把有關的一兩篇文章,約略加以剖白。
《文壇上的新人》一文,大概是在我所有的文章中,最被人誤解的一篇,這罪名一半是由我自己所引起,因為我未能按照我所預約地寫完了的緣故。但預備介紹六個人,而終於只寫出三個人者,自有我的苦衷,所以當時在那半篇文章之後,我附了一個聲明,對雜誌編者,讀者以及要論而未論的作家們道歉並說明理由。可是有些人覺得這是攻擊的好機會,不肯放鬆過去,於是陳君冶君便英勇地出馬了。在《新語林》第一期上就有著此君的一篇《關於沙汀作品底考察》。那開頭是這樣地寫著:
侍桁先生髮表於《現代》雜誌上的《文壇上的新人》最初曾預定寫六位新人,但他在只寫了臧克家,徐轉蓬,沙汀三位之後,就因故而「擱筆」了,我在此無須忖度他不寫下去的用意,也無須追究他之所以欲著作這篇文章的原因,那些事不一定要由我去揭發的。……
「無須忖度……無須追究……不一定要由我……」這些吞吞吐吐的字眼是用得多麼圓滑,而且是暗示了作者的怎樣地寬大!不過這種特殊的才幹,若用一句北方土話來說,那就是「硬栽釘子」的本領,是有著連紹興師爺也運用不出來的筆法。
在論沙汀的那篇文章裡,我曾引用了吉爾波丁的一段話,那只不過是為了說明上的便利而已,可是這最惹怒了一些新姿態的英雄們。那位陳君就說「這是一種藉著最漂亮的語句來進行他最危險的進攻的掩蔽」;而在《文學新地》上另一位英雄就說我掛著馬克斯主義的旗號在招搖!總之蘇俄的理論家吉爾波丁的話,我是沒有資格引用的,那在中國早已經有了專買權的特許了。
無論這些戰士們怎樣挑撥,怎樣對著廣大的讀者之群作著惡意的宣傳,我必得聲明,我未攻擊沙汀,也並未藉著沙汀的一例而攻擊新寫實主義。我像懷著鼓助的精神寫臧克家和徐轉蓬一樣地,寫了論沙汀,但我不能不同樣地指摘出他的缺欠。我說他「是作為新寫實主義誤謬的途徑而表現出來」的,也並非攻擊全部的新寫實主義,如果說沙汀的這例在許多場合上,是作為新寫實主義的誤謬的途徑,那麼新寫實主義還是有著正確的路徑的。我想陳君若不是「故意地歪曲」,那也真是一個笨伯了,連旁人的文章也沒有看懂,便告奮勇寫什麼批評,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呢!
其次,就是《關於現實的認識與藝術的表現》那篇文章的事了:因為那是普通所謂的「筆戰」,所以也只得將對方的話一字不改附在後面。最初我本不想收集起來的,但看到《人間世》第六期這位對戰者的《不驚人集前記》裡如下的一段話:
我……有時也瞎七瞎八地談談文藝,有一回,竟和一位批評家衝突了起來,動了幾次所謂「筆戰」,但我馬上退卻了,按照誰作最後一篇文章誰就勝利的規矩,我讓那位批評家奏了凱旋。事後我還寫信給某先生,請他判斷我的意見的是非。
我才曉得那位先生之所以不繼續再寫下去,原來是有意地讓我「奏了凱旋」,這真不能不說是一種光榮,所以我決心把它們收在這集子裡,像他「事後……寫信給某先生」一樣地,我在請求大眾讀者的判斷。
看過那些吵嘴文章的讀者,一定會覺得那無論如何在雙方的態度上還不失為一次真誠的辯論,誰的話達到最後的真理,似乎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在理虧的一方面,也沒有什麼羞愧的,而事後竟說出「按照誰作最後一篇文章誰就勝利的規矩,我讓那位批評家奏了凱旋」這種話,真是露出了十足的小醜的姿態!
那「筆戰」還沒有完全達到最後的發話,因為當時《自由談》的編者最初將我的第二次的答辯退回(因為太長的緣故!),其次又自悔太不公正索回原稿發表,可是一再對我聲明篇幅有限,所以我只得以幾百字的回信作了一個收束,我已經準備下只聽對方的意見,自己不再講話了,誰知對方卻客氣萬分,終於「讓那位批評家奏了凱旋」!
關於這次的論戰,我想只提醒讀者注意一點,即:完全以普通常識的見解作著文藝問題的討論,那是怎樣地不著邊際,而其立論前後是怎樣地矛盾!事過之後我覺得,我宛如陪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孩子爭了一場,而那個孩子還真是一個不堪造就的孩子,稱之為小壞蛋,大概不為過份吧!
緊隨著這篇論爭,我插進了《泰納的藝術哲學》一篇介紹,因為那位常識的文藝論者,說他是唯物論的,我是唯心論的,所以我請出這位最初的唯物論的藝術學者的理論,教他們互相對照一下,看看前者是怎樣程度的唯物論者吧。
一九三五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