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傢裡的孩子們常常突發一種使我驚異感動的說話或行為。我每每拋棄瞭書捲或停止瞭工作,費良久的時光來仔細吟味他們的說話或行為的意味,終於得到深的憧憬的啟示。
有一天,一個孩子從我衣袋裡拿瞭一塊洋錢去玩,不久,他又找得瞭一條紅線,拿瞭跑來,對我說:「給我在洋錢上鑿一個洞,把線穿進去,掛在頭頸裡。」我記得瞭:他曾經豔羨一個客人胸前的金的雞心,又豔羨他弟弟胸前的銀鎖片。現在這塊袁世凱浮雕像的又新又亮的洋錢的確很像他們的胸章。如果穿一個洞,把紅線穿起來,掛在頭頸裡,的確是很好看的裝飾品。這時候我正在編什麼講義,起初討嫌他的纍贅。然而聽完瞭他的話一想,我不得不擱筆瞭。我驚佩他的發見,我慚愧我自己的被習慣所支配瞭的頭腦,天天習見洋錢,而從來不會認識洋錢的真麵目,今天纔被這孩子提醒瞭。(袁世凱浮雕極有美術價值。新銀幣的孫中山像,雕工極惡劣。)我們平日講起或看到洋錢,總是立刻想起這樣錢的來路、去處、效用及其他旁的關係,有誰注意「洋錢」的本體呢?孩子獨能見到事物的本體。這是我所驚奇感動的一點。
他們在吃東西的時候,更多美麗的詩料流露齣來。把一顆花生米劈分為兩瓣,其附連著胚粒的一瓣,他們想像作一個「老頭子」。如果把下端稍咬去一點,老頭子就能立在凳子上瞭。有一次,他們叫我去看花生米老頭子吃酒。我看見凳子上一隻紙摺的小方桌,四周圍著四個花生米老頭子,個個神氣活現,我又驚佩他們的見識不置。一嚮我吃花生米,總是兩顆三顆地塞進嘴裡去,有誰高興去細看花生米的形狀?更有誰高興把一顆花生米劈開來,看它的內部呢?他們看見瞭,告訴我,我纔曉得仔細玩賞。我覺得這想像真微妙!縮頭縮頸的姿勢,傴僂的腰,長而硬的鬍鬚,倘能加一支拐杖,宛如中國畫裡的點景人物瞭。
他們吃藕,用紅線在藕片上的有規則的孔中穿齣一朵花來,把藕片當作天然的教育玩具的穿線闆。吃玉蜀黍,得瞭滿握的金黃色的珠子。吃石榴,得瞭滿握的通紅的寶石。
他們的可驚的識力,何止這幾點?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他們能在處處發見豐富的趣味,時時作驚人的描寫。
「開蓋的披雅娜(piano)像露齣一排白牙齒的大嘴巴」,「電風扇像四個鞋拔子」,「T字像曬衣架」,「C字像箱子環」,「P字像旗」……有一次我把天上的幾個星座教示瞭孩子們,後來有一天一包銅闆散落在地闆上,他們就把地闆當作天空而找求星座,發見瞭牽牛座、織女座、白鳥座,歡喜得如獲至寶,使我半日不忍拾起銅闆,毀壞瞭他們星的宇宙。有一天晚上齣外,遠望參差的電燈,他們又發見瞭類似的各星座,又歡喜得不堪。凡此種種,都是我所萬萬不能自動地發見的。我哪得不驚奇感動呢?
我於驚奇感動之餘,仔細一想他們這種言語行為的內容意味,似乎覺得這不僅是傢庭尋常的瑣事,不僅是可以任其隨時忘卻的細故,而的確含有一種很深大的人生意味。再仔細想想,愈覺得兒童的這一點心,是與藝術教育有關係的,是與兒童教育有關係的。這是人生最有價值的最高貴的心,極應該保護、培養,不應聽其泯滅。想到這裡,我不由得提起筆來寫這篇文章。
這點心,怎樣與藝術教育有關?怎樣與兒童教育有關?何以應該培養?我的所感如下:
兒童對於人生自然,另取一種特殊的態度。他們所見、所感、所思,都與我們不同,是人生自然的另一方麵。這態度是什麼性質的呢?就是對於人生自然的「絕緣」(isolation)的看法。所謂絕緣,就是看一種事物的時候,解除事物在世間的一切關係、因果,而孤零地觀看。使其事物之對於外物,像不良導體的玻璃的對於電流,斷絕關係,所以名為絕緣。絕緣的時候,所看見的是孤獨的、純粹的事物的本體的「相」。我們大人在世間辛苦地生活,打算利害,巧運智謀,已久慣於世間的因果的網,久已疏忽瞭、忘卻瞭這事物的「相」。孩子涉世不深,眼睛明淨,故容易看齣,容易道破。一旦被他們提醒,我們自然要驚異感動而憧憬瞭。
絕緣的眼,可以看齣事物的本身的美,可以發見奇妙的比擬。上麵所述諸例,要把洋錢當胸章,就是因為絕緣而看齣事物的本身的美;比花生米於老頭子,就是因為絕緣而發見的奇妙的比擬。
上例所述的洋錢,是我們這世間的現實生活上最重要的東西。因為人生都為生活,洋錢是可以維持生活最重要的物質的一麵的,因此,人就視洋錢為間接生命。孜孜為利的商人,世間的大多數人,每天的奔走、奮鬥,都是隻為洋錢。要洋錢是為瞭要生命。但生命是為什麼要,他們就不想瞭。他們這樣沒頭於洋錢,縈心於洋錢,所以,講起或看見洋錢就強烈地感動他們的心,立刻在他們心頭喚起洋錢的一切關係物——生命、生活、衣、食、住、幸福……這樣一來,洋錢本身就被壓抑在這等重大關係物之下,使人沒有餘暇顧及瞭。無論洋錢的鑄造何等美,雕刻何等上品,但在他們心目中隻是奮鬥競逐的對象,拚命的冤傢,或作福作威的手段。有注意洋錢鈔票的花紋式樣的,隻為仿銅洋錢、假鈔票,是戒備的審查的態度,不是欣賞的態度。隻有小孩子是欣賞的態度。他們不懂洋錢對人生的作用,視洋錢為與山水花草蟲鳥一樣的自然界的現象,與繪畫雕刻一樣的藝術品。實在,隻有在這種心理之下,能看見「洋錢」的本身。大人即使有偶然的欣賞,但比起小孩子來,是不自然的、做作的瞭。小孩子的所見的洋錢,是洋錢自己的獨立的存在,不是作為事物的代價、貧富的標準的洋錢;是無用的洋錢,不是可以換物的洋錢。獨立的存在的洋錢,無用的洋錢,便是「絕緣」的洋錢。對於食物、用品,小孩子的看法也都是用這「絕緣」的眼的。
這種態度,與藝術的態度是一緻的。畫傢描寫一盆蘋果的時候,絕不生起蘋果可吃或想吃的念頭,隻是觀照蘋果的絕緣的「相」。畫中的路,是田野的靜脈管,不是通世間的路。畫中的人,是與自然物一樣的一種存在,不是有意識的人。鑑賞者的態度也是如此。這纔是真的創作與鑑賞。故美術學校的用裸體女子的模特兒,絕不是像舊禮教維持者所非難的傷風敗俗的。在畫傢的眼中,——至少在描寫的瞬間——模特兒兒是一個美的自然現象,不是一個有性的女子。這便是「絕緣」的作用。把事物絕緣後,其對世間、對我的關係切斷瞭。事物所錶示的是其獨立的狀態,我所見的是這事物的自己的「相」。無論詩人、畫傢,都須有這個心、這副眼睛。這簡直就是小孩子的心、小孩子的眼睛!
這點心在人生何以可貴呢?這問題就是「藝術在人生何以可貴」,不是現在所能草草解答的瞭。但也不妨簡單地說:
涉世艱辛的我們,在現實的世界、理智的世界、密布因果網的世界裡,幾乎要氣悶得窒息瞭。我們在那裡一定要找一種慰安的東西,就是藝術。在藝術中,我們可以暫時放下我們的一切壓迫與擔負,解除我們平日處世的苦心,而作真的自己的生活,認識自己奔放的生命。而進入於這藝術的世界,即美的世界裡去的門,就是「絕緣」。就是不要在原因結果的關係之下觀看世界,而當作一所大陳列室或大花園觀看世界。這時候我們纔看見美麗的藝術世界瞭。
哲學地考察起來,「絕緣」的正是世界的「真相」,即藝術的世界正是真的世界。譬如前述的一塊洋錢,絕緣地看來,是渾圓的一塊浮雕,這正是洋錢的真相。為什麼呢?因為它可以換幾升米,換十二角錢,它可以緻富,它是銀製的,它是我所有的,……等關係,都是它本身以外的東西,不是它自己。幾升米,十二角錢,富,銀,我,……這等都是洋錢的關係物,哪裡就可以說是洋錢呢?真的「洋錢」,隻有我們瞬間所見的渾圓的一塊浮雕。
理智,可用科學來代錶。科學者所見的世界,是與藝術相反的因果的世界。譬如水的真相是什麼?科學者的解答是把水分析起來,變成氫與氧,說這就是水。藝術的解答,倘是畫傢,就把波狀的水的瞬間的現象描齣在畫布上。然而照前麵道理講來,這氫與氧分明是兩種別物,不過與水有關係而已,怎麼可以說就是水呢?而波狀的水的瞬間的現象,確是「水」自己的「真相」瞭。然而這是說科學的態度與藝術的態度,不是以藝術來詆毀科學。科學與藝術,同是要闡明宇宙的真相的,其途各異,其終點同歸於哲學。但兩者的態度,科學是理智的、鑽研的、奮鬥的,藝術是直觀的、慰安的、享樂的,是明顯的事實。我的意旨,就是說現實的世界既逃不齣理智、因果的網,我們的主觀態度應該能造齣一個享樂的世界來,在那裡可得到refreshment以 恢復我們的元氣,認識我們的生命。而這態度就是小孩子的態度。
藝術教育就是教人這種做人的態度的,就是教人用像作畫、看畫的態度來對世界。換言之,就是教人絕緣的方法,就是教人學做小孩子;學做小孩子,就是培養小孩子的這點「童心」,使長大以後永遠不泯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