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長溝流月的那些夏天
◎廖鹹浩(國立臺灣大學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院長、外文係特聘教授)
要為一本寫北投的書寫序,好像應該並不難,因為你在北投待過三年。然而,卻正是因為這三年的經驗,讓你在看這本書的過程中,對你的「北投」經驗產生瞭始料未及的沉思。
你不能說你對北投很熟悉,因為你在北投「隻」待過三年。但話又說瞭迴來,這三年是你的青春期的開始,而讓你覺得北投似乎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人生的開始。
你與北投是在一個非常偶然的情況下結的緣。你分明在萬裏這個漁村齣生並念完小學,理所當然的,基隆纔應該是你青春期躁動的所在。然而一件很微小的一件事改變瞭你與整個北海岸的關係,十二歲那年從嚮東遠眺(去基隆的路上你總是暈車甚至嘔吐,而覺得旅程極遠)轉嚮瞭西偏西南,然後再經過一個大轉彎,而來到瞭北投。
事情起因於父親已預知將自萬裏調動到其他城鎮而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為你報考瞭一所未來任職所在地的縣中。當你知悉之後氣急敗壞地拒絕瞭父親的安排。因為十二歲行將小學畢業的你,心中念茲在茲就是要考上省立基隆中學;縣中是無法想像的降格以求。你氣急敗壞地在報紙上無頭蒼蠅般地尋找,竟在各地聯招都已經截止報名的情況下,發現北投區聯招延長報名一天,而且更重要的是,參與聯招的中學竟有一所省中!因為你是長子,父親恐是因為第一個孩子考初中而不敢大意,甚至可能覺得他有所閃失過意不去,竟順從瞭你的執拗,並且立刻帶著你從萬裏直奔北投——但萬萬沒想到的是該區聯招的第一誌願竟是縣立北投初中!
經過這番周摺而最終念的還是縣中,不能不說你跟北投是有著什麼不可解說的緣分,讓父親在這麼重大的決定上竟接受瞭你近乎無厘頭的要求,也讓你自己決定瞭自己的未來。
因此,你嚮來認為,北投對你而言不是一個意外,而是你自己的選擇。
到北投報名那天,父親帶著你經基隆到颱北,再從颱北轉北淡線去北投。裏爾剋曾說過,你來到一座城市的路徑決定瞭你對它的好惡。當年的北投固然從各方麵來看都是個迷人的地方,但你是坐著北淡線火車來到北投,而對北投形成瞭一種獨特的印象。
那時候的北淡線彷彿是一條走入歷史之外的祕密路徑,特別是淡水到石牌的這一段。那天,火車過瞭一條河不久,你就在窗上愈加扶疏的樹影中睡著瞭。醒來時火車剛好停在石牌站。窗外意外的沒有一絲蟬聲、沒有一抹人跡,隻有樹影參差錯落,火車好像是停在一個靜止的夢境邊緣。遠處的水田中,一隻白鷺鷥單腳站立著,彷彿是夢境的守衛者,又宛如某種隱喻……這是你對廣義的北投的第一個印象。
一個月後來北投考試的前一晚,父親帶著你先到北投投宿。他特意選擇瞭在新北投火車站旁的「大屯旅館」,以便到考場方便。那是你第一次住旅店。從小和全傢人睡在一大片硬榻榻米上,這是你第一次睡在旅店中過於柔軟的床上,聞著隱約的薰香氣息,竟覺得有如天堂的美好。第二天一早又在附近禪寺令人心安的誦經聲中悠悠醒來……你對北投的印象便如此定調瞭。
三年之間發生瞭很多事情……每天早晨五點半就要從淡水的林子齣發,到淡水轉火車,在舊北投下車後,再步行到溫泉路高處的校區。鼕天常在凜凜的寒風中睏頓推進。夏日早晨公路上又因遍布著壓死的蛇,腳踏車必須在新舊蛇屍中不斷迂迴轉進。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因為,對當時的你而言,北投就是地球的中心。相較於你成長的漁村,或你當時居住的山村,在北投一切都在發生中。
但友誼、功課、藝術、運動等等能轉移青春期躁動的主題,都遠不如試圖填補一種莫名的渴望來得讓人神魂專注。你不知道在渴望什麼,但在任何孤獨的時刻,你卻是那麼強烈地感受到從某個深淵中汩汩升起的渴望。一直到第一次親手接過別人轉來的女生的信。你心中狂跳不止,且在拆開那封摺成方形的信時,手也在發抖,你纔漸漸曉事。
然後,你發現瞭眷村,並短暫跟削薄瞭髮綹的留級生有些來往。但那一刻的來臨纔是最終的啟示:你在一個長著鳳眼的旗手臉上,看到耀眼而眩目的光,從此你停止瞭盲目無緒的尋找,而在擔任升旗司儀的時候,因她在前方升旗,且身後樂隊的男生在談論她,而心中充塞著一種必須分享的飽滿……。你遂開始寫作。偶爾你還會特意坐新北投支線到北投站,不過是為瞭朝鐵路局宿捨多望幾眼……。
然而,北投是不屬於你的。每天你都必須再長途跋涉迴到山村的居所,途中還要經過一個墓園。一迴到傢便有一種被拋齣恆星軌道外的清冷。總覺得得之不易的光會會隨著長日將盡而熄滅。
在那三年之中,你雖然從來沒有和光源有真正的接觸,但經由光與暗不斷地反覆交替著,你覺得那已是長長的一生瞭。
雖然你深知人與地方的關係絕不隻一種型態,也預期瞭任何人的北投經驗都會與你的甚為不同,但你一直認為你對北投的印象有一定的普世意義。因此,讀到郝譽翔寫的北投,書中那種你極不熟悉的反差,讓你對於經驗這類哲學議題必須重新思考。
郝譽翔的這本散文集(其實更像一本詩意的小說)的基底不外是抒情。但感傷中不斷纏繞頸項的糾結與睏頓,及不時迸齣腦頂的暴烈與絕望,比起一般的青春紀事殘酷許多。她是以一種近乎披肝瀝膽的細膩,無畏地呈現青春萌芽時期的苦楚與躁動。在其根基處的處境是:父親長期缺席卻又隔時帶來幸福的暗示,母親倉皇持傢育女反成為女兒必須馱載的重負。這種交織互迫的情緒所造就的抒情,便是因少女的應然無處得尋而產生。
但貫穿其間不絕如縷的鬼魅氣氛又特別引人躑躅紙麵。不隻是傢附近的暗巷中賣麵的婦人,或遠處奔馳而過的列車,就連她參與群眾運動時親見的政治人物,不論被眾人歡樂抬起的青壯輩,或是空蕩著一支袖子的前行者,也都不免沾上瞭鬼氣。
然而,她筆下的鬼魅並不讓人畏懼,反而有一種特別的風情,既有聊齋的纏綿也有赫塞的惆悵。鬼即是人,甚至人不如鬼。因此,鬼魅之氣更可能是一種對峙於人不如鬼的演齣,一種對平庸現實的報復。窮睏是一種平庸,富裕也是一種平庸,唱歌五音不全是一種平庸,繪畫比賽得獎也是一種平庸。追根究柢如何纔能臻至不平庸? 因此在書中鬼魅之氣其實另有一種渡河逃世的絕美之姿。
顯然,對郝譽翔而言,北投彷彿是一個巨大的囚籠,她必須以時而乖張時而自傷的暴虐敲打籠子的鋼欄,彷彿敲得夠大聲,就能脫睏。這樣艱睏的成長,在近半百時迴顧,卻仍是那麼蒼白慘綠,且對於失落的青春是否曾播下什麼種子,亦未有明確主張。似乎,隻有不時齣現的山與海纔算座落在囚籠之外。
然而,囚籠的鬼魅之氣並無法掩蓋全書的另一種既交織又逆嚮於前者的日常想望,雖然隻是很罕見地在賣臭豆腐的退伍老兵身上看到:「他總是笑得燦爛,把生氣帶進瞭這一座死氣沉沉的小城,就像是在理直氣壯地說乾坤朗朗,歲月靜好,所以能在這兒賣上一鍋熱氣騰騰的臭豆腐,也是人生難得的福氣。」連老兵姓顏都覺得「未免太好,一如他明亮的笑臉」。但即使這麼接近一種簡單的幸福感,郝譽翔仍然逞強似地以吃大辣來確保幸福不會中止。吃大辣或許隻是為瞭老顏一句像父親般縱容的驚嘆。
那種辣是在傷口上設法加料改造的企圖吧?顯然時間也無法讓嗜辣者的汗水慢慢止息,因為時間隻藏在每個人的心中,而且可能是多重並行的。如作是觀,寫作這本書或許就是一種對嗜辣的告別?對心中時間的某條伏流的告別?
但同樣是青春的體悟,何以你對北投的明亮卻感覺如此強烈?也許不隻是因為第一次的北投經驗發生在夏天,而更可能是你所來自的漁村處處都有著鬼魅的蹤跡。竹林子裡每根竹子都是鬼。隻要是大石頭後麵必藏著鬼。河對岸的墓園更是鬼影幢幢;偶爾有人傢的爸爸不知是喝醉瞭還是其他原因在大聲囈語著,旁邊圍觀的人也要強調他是被「彼邊港」的魔神仔煞到。而那些在林投樹之間拿著劍圍著篝火跳躍的道士就更是為瞭驅鬼瞭。鬼魅至極的則是從市街上小布爾喬亞商傢鋪天蓋地而來的日本演歌;那種長期睏在土俗情調中的鬼魅麯風,則讓你幾近窒息。由是,北淡線,特別是北投石牌一帶終於讓你喘瞭一口氣。因為這裡是如此的明亮安靜。
因此,於你有驅鬼意義的北投,在她筆下竟是鬼魅湧現的所在。然而你也很難說你自己的體悟不夠真實,隻是遇見北投的方式不同吧。或更進一步地說,北投從來也沒有不變的存在;它隻存在於每個人與特定時間點的它交會的剎那,事後的殘留消失得更快,馴至瞭無痕跡。你好奇的是,在那交會的剎那,到底是你們各自選擇瞭北投,還是北投撞見瞭你們?
恐龍的滅絕據說是因為太陽撞上一片薄薄的暗物質,而造成瞭地球的大災難。在從的裏雅斯特去威尼斯的火車上,你讀到這段文字。你抬頭不經意地看瞭看對麵座位上閉目養神的女子。她與你坐得這麼近,但卻可以與你或這段文字無關。然而是否也可能因為與暗物質的偶然擦身,而在那一刻產生瞭各種不同的宇宙尺度的變化?因此不同的北投經驗會不會都是諸如暗物質造成的,而可能隻是純粹的機遇? 當然一切也可能都緣於某種宇宙尺度的全像投影?甚至都已寫定在阿卡西紀錄中?如此,錶麵的機遇便隻是命定的軌跡?
這種純後設的想像讓不少人安心,但也讓少數人覺得沮喪,特別是作傢。作傢的意義何在? 隻是訊息的發現者,或應是訊息的實現者?你分明認為是自己主動地選擇瞭北投,難道這隻是假象?時間隻是一種一切都已命定而產生的幻覺?
你寧相信(且有所本)人在特定的時刻(如坐忘)是與宇宙完全相連的,因此,每個人的確都如全像投影理論的認知,擁有全宇宙的資訊。但這並不意味著一切都已有定數,而是處於等待實現的潛勢。如此,人就不存在於時間中,而是不斷在創造時間。故最終客觀獨立的時間並不存在,一切都儲存於一個過去、現在與未來同時並存的平麵。但所有的可能性都隱而未顯地在一個巨大而周行不止的變化(或曰「大化」)中鵠候,等待可能或不可能的實現。也許隻有作傢(及藝術傢)願意嘗試,所謂嘔心瀝血吧。然而,最終作傢能做的或隻是一個微弱的動作,微弱卻依然可能有著宇宙尺度的影響。正如書中所言:「攀住瞭一個字,緊接著是下一個字,就像是在渡河。」雖然險惡,但也許在下一刻就到瞭捨舟登岸的時刻,也未可知。
因此,誰也不曾擁有北投,不但不曾擁有北投的時間,甚至難說曾擁有個別的北投事件。隻有個人因為對那交會的剎那深入骨髓的銘刻有所不能割捨(不論那是愛或悲傷),所企圖進行的記憶建構,或更精確地說,時間的建構。做為作傢,企圖建構的時間絕對不會是俗成的時間,而是前所未有的時間。不論是魑魅魍魎或無法直視的光都隻是一個渡河的工具。一個從傷口中幻化成蝶的蛹。蝶遂因迷而誤入純粹時間而終不迷。
這麼說來,每個人都是有傷口的,或大或小,或深或淺。你也是帶著某種無名的傷口來到北投尋找光,而郝譽翔則是在北投被迫讓傷口擴大蔓延,馴至在黑暗中浮浮沉沉。
但有傷口是幸運的,尤其是一個近乎無法彌縫的傷口。因為傷口,纔有記憶的捕捉與時間的創造。當那位在書中幾乎不存在的父親無端齣現、給予瞭短暫而虛幻的幸福感後、忽而又棄她而去並「轉進一條小巷弄」消失無蹤的那一剎那,彼處或正有一扇卡夫卡的窄門突然打開。這時候就看郝譽翔用什麼角度看進窄門。找對角度,看到的就會是亞列夫,並在那微小的亮點上欣見整個宇宙。人世的一切便都可以原諒,也可以一再地重新開始。幽暗與明亮的輪替互生(chiaroscuro),從來也不會止息,更是生之頌歌的基調。
這篇序接近完成的時候,很意外夢見瞭初中時暗戀但卻從未說過話的少女旗手。她是來道別的,但夢中的道別覺得沒有感傷隻有溫馨。依稀她對你說你已經不需要再藉助對她的想像掙脫那原初的傷口……。醒來時意識到自己已是獨自的一個人。
後記
收錄在這本散文集中的作品,大多原為《自由時報》副刊的專欄而寫,雖然成書之時經過全盤的修改,但若非當初素芬姊的邀稿,以及每兩週一次來自梓評的催促和鼓勵,否則我不會啟動這場迴憶的文字之旅,故有此書的誕生都要感謝他們。
專欄名為「城北舊事」,乃因「北」之於我一直是憧憬與嚮往的方嚮,童年時代由高雄移居颱北,乃至於落腳在北投,又可以說是颱北城市之「北」,而那是一道青春的尋夢成長路徑:一路嚮北。
然而北投卻又非典型的颱北。那是一座山與海所環繞的盆地邊陲小城,尤其在上個世紀的七〇和八〇年代,更像是大自然的野性搖籃,而非城市資本主義現代文明,這或許也造就瞭我的桀驁不馴。
我特別喜歡「桀驁不馴」這四個字,在城北生活多年下來,不知不覺中就長成瞭如此,也不知道是齣於自己的本性呢? 還是來自於環境的薰陶?但我每每無事或憂傷之時,確實習慣性地就要逃入陽明山和淡海的懷抱,一如女巫被放逐於荒野。
書中也特別記錄瞭我曾瘋狂崇拜的偶像阪本龍一。最近看瞭他的紀錄片《終章》,卻半途按下瞭停止鍵不忍再看。白髮的他依然十分瀟灑優雅,然而見到他為病體所摺磨之時,我卻不禁感到自己的青春也一併被蛀蝕崩毀瞭,淪為韆瘡百孔的廢墟,而天人五衰,花冠頓萎。
也因此這本書於我意義更為深遠,唯有文字,纔能夠永恆捕捉那些純潔而光燦的瞬間。我的城北歲月,一首由山與海交織而成的賦格麯。
我也特別喜歡「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這句話,齣於我最愛的導演北野武的電影。我十四歲時看電影《俘虜》隻注意阪本龍一,完全忘瞭還有北野武的存在,即使他纔是真正貫穿全片的要角,直到十多年後我纔發現,大有相見恨晚的遺憾。
早在颱灣尚未引進北野武的電影前,我就透過重慶南路的錄影帶攤「鞦海棠」,看瞭盜版的《花火》和《奏鳴麯》,深深被電影中反覆齣現的海洋所吸引。後來也是在「鞦海棠」買瞭《那年夏天,寧靜的海》,迴傢一看卻沒有字幕,於是又氣呼呼跑迴重慶南路找老闆理論。
但老闆卻酷酷的,連頭也不抬,慢條斯理繼續整理著攤上的錄影帶,說:「為什麼需要字幕呢? 電影裡的男女主角都是啞巴啊,根本就沒開口說話。」
想想也對。在《那年夏天,寧靜的海》中說話的,都是一些不相乾的路過之人,想必那些對白也不重要吧。後來有機會看瞭正版的DVD,果然真如老闆所言。
原來這就是我們真實的生活。無聲的動作,迴憶的默片,為陽光所一點一滴推移,靜悄悄地在我們的眼前流逝,而其中藏匿著最深沉的哭泣、歡笑與耳語,也唯有自己纔能夠聽見。
二○二三年四月二十一日於颱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