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序
拙著能譯為中文,讓更多讀者閱讀,我深感榮幸。
毫無疑問,海參是中國「食文化」不可或缺的材料。中國國內當然也產海參,但清朝以後的海參食文化能維持至今,說是仰賴鄰近諸國進口的海參也不為過。所以,了解海參食文化的歷史和現在,能幫助我們在以歐美為中心的近代主義史觀之外,開拓不同的史觀。
率先以這種觀點進行海參研究的,是已故亞洲學者鶴見良行先生(1926 ~ 1994),我的海參研究也是繼承鶴見的亞洲學。《海參之眼》(1990)是鶴見先生的鉅著(可惜沒被翻譯成外語),但鶴見先生在 1980 年代從事海參研究時,所謂的環境問題還不受重視,而這正是鶴見先生的鉅著和本書的不同。例如 2002 年以後,海參也列入瀕臨滅絕的動物,在以保護野生生物為目的的華盛頓公約上討論。
野生生物和生物多樣性當然要保護,但目前的環境保護運動禁止捕捉鯊魚(□□類)取魚翅,卻讓我感到困惑。如果問題在於鯊魚的過度捕獲,則以科學根據修正捕獲量即可,沒理由批判魚翅消費。
將海洋環境神聖化並加以保護的趨勢,不只鯊魚和海參,現已擴大到整個水產資源的利用。身為土生土長的日本人,我殷切期盼以鯨魚和金槍魚為首的水產資源能永續使用。為此,作為消費者不僅不能浪費水產資源,也必須知道關於水產品從生產到消費的複雜過程與發展歷史。
透過本書可以了解,在海參生產、加工、流通和消費的一系列過程中,其實有很多人和民族參與。再者,海參產業至少有 400 年歷史,所以我把海參產業的存在本身當作「無形的文化遺產」。保護這種「無形的文化遺產」也和保護生物多樣性同等重要。
既要保護文化多樣性,也必須保護生物多樣性,但它們要並存確實是個難問題,很難找到解答。不過,大家若不努力解決這個問題,人類社會將變成不具多樣性的單調社會。是以,本書若能為創造富有多樣性的地球社會做出貢獻,將是萬幸。
這本書得到財團法人中華飲食文化基金會的協助才能出版,在此謹向董事長翁肇喜先生表示由衷感謝,同時也向欣然答應翻譯中文版的新泉社(東京)表示謝意。最後向翻譯人員童琳、陳佳欣與群學出版有限公司全體的鼎力相助,表達我誠心的感謝。謝謝。
後記
海參癡狂
老師,海參是很危險的喔!會著迷唷!
這是訪問面臨北海道鄂霍次克海的紋別市加工業者時,目時嚴先生一開口說的話。1932年出生的目時先生,也是1970年代左右開始專門製造乾燥海參的老鋪經營者之一,他的店鋪到目前還在營業。從創建鯖魚加工廠,到干貝乾、海參等,隨這些漁業興起而逐漸擴大的業者,為何獨獨對海參成癮?如果能像目時先生為捕捉海參而一路走遍阿根廷、智利、秘魯、俄羅斯、美國等國家該有多好。1990年代初期,他也到內戰後的斯里蘭卡北部賈夫納(Jaffna)收購海參,並且從橫濱帶回加工的海參製品。我 2006 年到緬甸調查時,不禁暗自竊喜,比起海參,鰻魚還比較有可為。如果用迎接77歲的七旬老人來比喻的話,鰻魚就如同88歲的年邁前輩。
仔細想想,我研究海參議題已13年,這13年間和許多「海參狂」見過面。例如本書第4章介紹的吉田敏、吉田靜子夫婦,是對海參非常狂熱的一對夫婦。緬懷昭和初期在根室致力於冰島海參(□□□□□□)外銷的先人,並夢想著刺參再興的吉田勳先生,也對海參非常熱衷;第6章介紹的香港盤商及Charlie Lim先生也是典型的例子。他們位於世界各地的海參販賣店,就如同海參狂字面上的意思,全年無休不停工作。這位盤商在約30分鐘的訪問過程中,祕書多次在一旁以對講機詢問指示,還在兩周的華盛頓公約會議期間,兩次往返香港和荷蘭(海牙);如此忙碌的工作,為何還是樂在其中?筆者想利用本書剩下的篇幅,試著整理沒有介紹的海參癡狂者的人生故事(life story),以下就介紹已故達利歐(Dario)的人生故事。
享年45歲。出身菲律賓中部比薩亞群島的達利歐,不只輾轉於菲律賓群島,也到過隸屬馬來西亞婆羅洲島的港口村落。最終在菲律賓最南端的茫西小島度過人生的最後階段。
據說達利歐專門從事潛水獵捕具觀賞價值的熱帶魚、珍珠貝類等,在茫西島則當採捕海參的師傅過生活。筆者和他於1997年8月時的交談機會,已成為唯一一次彼此交談。回想當時,是白沙反射非常強烈的午後,筆者在樹蔭下和其他潛水員圍成一圈進行訪問,突然有位紅著臉的人插入,大聲談論不能分辨真假的話題,他自顧自地高談闊論,說完就馬上離開。達利歐臉型四方,骨架看起來像位非常硬朗的大叔,總覺得是位非常有魅力的人物。
正當達利歐生活一成不變時,從茫西島上的海參狂熱者談話中得知,茫西島別名「金錢島」(Money Island),於是就來到這座島。時值1990年代初。如同第1章和第3章的介紹,這正好是茫西島居民所言,在南中國海的南沙群島作業的初期。當時潛水漁夫參加海參漁業約一個月左右的報酬有200,000日幣。剛好是提前退休的國立菲律賓大學教授 4倍月薪的高額報酬。
目前,從其他菲律賓群島來茫西島淘金的潛水夫仍絡繹不絕,但要成功實際上很困難。獲取高額報酬的狀況大約只延續到1990年代中期,2000年時若能取得過去的五分之一就算很好的事了。
其實,潛水活動會伴隨非常明顯的減壓症。1997年8月調查時,漁民的作業深度達水深50公尺。我學過的業餘水肺潛水(amature scuba diver)限度為不大於水深30公尺。水深超過30公尺,先是變暗後能見度非常不好,而在崎嶇不平的岩地上作業則相當危險。即使是位於熱帶地區的海水,水溫還是很冰冷,就如同您想像的,手指會冷到麻木是習以為常的事。筆者本身也有這種經驗,過去在調查時對達利歐和漁民們的說法半信半疑。經過一年再去訪問時,對漁民的說詞卻不得不信。
展示厚實的胸膛並發出豪語誇耀「不管多深的地方,我都能潛給你們看」的達利歐,於1998年2月去逝。根據和他一起潛水的人說,他潛水上岸後約10分鐘左右失去意識,隔天就氣絕身亡。這年除了達利歐,至少還有2人身亡,還有另1人因潛水而半身不遂,有步行困難的狀況。
達利歐知道潛水有危險,為何還是要去?理由非常簡單。潛水工作是取得現金最理想的方式。再者,穆斯林船長也非常「親切」,會借錢給潛水夫當生活費。只要潛水夫繼續潛水工作,船主也不會強迫他們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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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對海參產生興趣的緣由,是印象中如牧歌般的海參漁業,在眼前卻是之前無法想像、如此慘烈的茫西島海參漁業。就像第1章的討論,經過西班牙300年以上殖民的菲律賓,基督教徒幾乎占人口的90%,在政治上、經濟上也壓倒當地少數的伊斯蘭教徒。然而,對茫西島上的潛水漁業而言,兩者的權力關係剛好相反,茫西島也有伊斯蘭教徒的薩瑪人壓榨基督教比薩亞人的狀況,而筆者最終也被他們說服了。
況且,茫西島不是數十年前才開墾形成的社會嗎?菲律賓南部在1970年代提倡伊斯蘭主義後,從中央政府分裂而欲獨立的人民,與政府軍之間不停發生內戰,產生10萬至20萬為數不等的難民潮,逃到鄰國的馬來西亞等地。茫西島的薩瑪人也是為逃避這段內戰時期而移居至此的人。回想當時,村子被燒毀,薩瑪人死裡逃生,只穿著身上的衣服逃出來,在仍是無人島的茫西島開荒定居。訪問過程中,當他們回想開發初期的困苦生活,流淚者卻很少。因為訪問中遇到的人幾乎都和筆者同年出生,雖無法避開逃難生活的困苦時期,不過當時還是不超過5、6歲的小孩……。
此後,我重新自覺到一項不證自明的事實:協助我調查的人與我生長在同一個時代。因此我把他們提到的過往經驗,和自己生存時代的社會所發生的歷史事件重疊思考,盡可能理解兩者間的關係。或許這就是所謂在全球化時代的社會,實際了解和我們生存時代有密切關係的事件,並嘗試解開其間環節的具體任務。
當我目睹海參漁業的生產現場,不禁試想,其實海參食文化是件殘酷的事。在刺參文化圈的核心大連,將熱帶產的光參當垃圾處理的大有人在;另外也有如韓國的三鮮料理,以便宜的價錢大量消費熱帶產的海參。世界各地的海參需求量提高,潛水夫的負擔只會增加。
近20年來,茫西島的島民在南沙群島漁場尋找新的腹地。但即使是面積廣大的南沙群島,主要的漁場也漸漸開採耗盡,只剩下深海海域的漁場。據我所知,深入到深海地區的海參潛水漁業,這種案例只有南沙群島才有。即便能到南沙群島以外的地區,但我覺得深海地區的海參漁業發展仍是永無止境。
試想,茫西島在1970年代後開發,正是提倡環境主義的時代。而且,茫西島「海參熱」沸沸揚揚時,剛好是「加拉巴哥」(�����)和海參泡沫化興起之際。還有,當時正於里約熱內盧舉行地球環境主義的高峰「聯合國環境與發展會議」(地球高峰會,1992年),換言之,當時簽署的生物多樣性公約無疑帶有諷刺的意味。
本書雖以海參為中心編撰,構想卻非如此簡單。海參需求量增加的狀況,與在亞洲各國所見、因泡沫經濟而帶來美食風潮的盛行不無關聯。例如1980年代後半,據說香港的魚翅價格急劇飆高,同一時期東南亞主要城市也能看到相同的現象。據非常了解魚翅情況的鈴木隆史先生說,1980年代後半,印尼的雅加達和泗水等大都市開始出現高級飯店和餐廳,魚翅料理的專門店也紛紛開張,同時印尼國內的魚翅需求量也大幅提高(鈴木 1997)。在筆者有限的記憶裡,1990年代前半在馬尼拉,魚翅料理的專門店也陸續開張。再者,1990年代在新加坡、香港、茫西島、中國南部等地,對石斑魚的活魚需求量也明顯增加,而且東南亞各國的石斑魚漁獲量也逐漸擴大。正如上述所提,茫西島也是如此,1990年代後也對活魚需求大量增加。使用鯊魚的魚翅至今仍爭議不斷,而活魚貿易市場的象徵拿破崙魚,已於2004年的華盛頓公約第13次締約國會議 (CoP 13) 附加條文中登錄。不限於海參,美食狂熱不只針對東南亞地區,其影響所及是全世界的漁業地區,保全政策不得不進行綜合考察,這也是個問題。
「海參戰爭」如果從居住在先進國家的我們來看,某種程度上是由不負責任的「國家」產生。然而,站在最前線孤軍奮戰的人們,他們從不期待能從國家獲得支援,只靠著自己的臂膀獨立奮鬥,這應該值得稱讚。達利歐不顧性命危險潛水的行為,他本身的想法是什麼?老實說,我也無從得知。是非常害怕?或者只是他「我自己有技術和經驗」的虛張聲勢?
我不是要提出人道主義的說法,也不是想主張要冒生命危險維護海參的食文化。如果要不惜侵犯同樣身為人者獨立生活的權利,那麼我覺得保護海參是不必要的。
除非變更美國的珊瑚礁保護計畫,將來海參應該也會登錄在華盛頓公約的附加條文中。到那時,茫西島的人只能再尋找其他賴以維生的自然資源,而且肯定又會集結成群。海參戰爭結束的日子終會到來,屆時島民只能竭盡所能,持續摸索能讓他們獨立生活的方式。換言之,在不需依靠第三者生存的範疇內,和主張環境保護主義人士的戰爭不會結束。因此,有沒有辦法建構評估自主性(自主權)的機制,將是今後國際社會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