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詩的現代美學意義(代序)/洛夫
禪詩通常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禪師寫的詩,乃寓禪於詩,把詩當作宣示禪道的媒介,例如神秀的示法詩:「身為菩提樹,心如明鏡颱,時時勤拂拭,莫遣有塵埃。」就是這類徒具詩的形式而旨在說禪的詩。另一類是詩人寫的禪詩,使用簡單明徹的意象以顯示禪意或禪趣的詩。詩人以禪入詩,詩評傢以禪論詩,其濫觴可遠追於盛唐,如王維、白居易、陳子昂等,無不精於禪理,即以富於社會責任感而善於處理現實題材的杜甫而言,客居四川成都的大部分作品也都能錶現那種閑適恬淡的情趣,自有活潑的生機,既寫齣瞭物理的常態,也寫齣超然物外的自性感悟,一種難以言說的禪趣。詩人的禪,一是從生活中悟齣的禪理,一是從生活中體驗到的禪趣。其實禪宗發展到馬祖、石頭,已開始主張「平常心是道」,禪就在穿衣吃飯的日常生活之中。依我個人的看法,禪不一定就是寺廟之禪、僧人之禪,可以說隻是當下我們對萬事萬物的入神觀照,對生命的整體感悟,對美的一種永恆凝視。
何謂禪趣?詩的趣味又是什麼?這點嚴羽說得最為透徹:「詩有彆材,非關書也;詩有彆趣,非關理也……盛唐諸人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見《滄浪詩話》)錢鍾書說:「不泛說理,而狀物態以明理,不空言道,而寫器用以載道,拈此形而下者以明形而上者也。」(見《談藝錄》)他們都從不同角度不同方式說明瞭禪趣的奧秘。錢氏之言,也正是我常強調的意象思維,如不透過意象來錶現(狀物態以明理),再高深的理,再玄妙的道,在一首詩中隻是空話,我們要的當然不是空話,而是語言以外的無窮意味。
禪趣也不一定錶現在機巧漂亮的詩句中,王維的「空山不見人,而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語言淺白,沒有世俗所謂的意義,看來似乎什麼也沒說,卻直覺得興味盎然,佛傢所謂「言語道斷」,這種興味可意會,不可言詮。王維另一首膾炙人口的禪詩是〈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齣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我們讀這首詩最初的體味是江南雲溪春夜的萬籟俱寂和整個宇宙的空曠,而這種靜寂與空曠卻是由一連串的「動」和「聲音」所形成。「花落」「月齣」是動,同時你也可以由「心耳」聽到花落的聲音,月齣而驚得山鳥撲翅亂飛的聲音。佛言:「譬如小澗響聲,愚癡之人謂之實聲,有智之人隻知其非真。」但話說迴來,如沒有實聲的襯托,就無法錶達這種「知其非真」的虛靜寂滅的禪境。以詩的本質而言,王維的禪境其實不在乎「禪」,而更在於他那種獨特的語言藝術形式,以及透過這一形式所錶達的美感經驗,也就是詩的意境和詩的趣味。這類詩沒有時態,這錶示詩人不是從某一特定時間去觀察,而是在永恆的觀照下呈現齣大自然的真貌。
由詩而魔,由魔而禪,由生命詩學進而潛入禪思詩學,這對我來說不是遁逸,而是超越,換一種方式觀照人生、審視世界。於今我又將近年來纍積的現代禪詩,加上另一部份具有「超現實」特徵的詩予以篩選後結集問世。這篇代序僅從宏觀角度闡述我對禪詩的理解,並試圖探究禪詩的現代美學意義,至於對個彆詩篇的解讀與賞析,則有賴於讀者不同的感悟瞭。附帶說一句:「禪魔共舞」這個書名也是幾經考慮纔定下來的,看似輕佻,甚至有點俗氣,倒也可說明這個集子的特性。
二○一一年五月於加拿大溫哥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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