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一
雨中更清晰的记忆—《落雨彼日》序 在南洋的午后阅读,日光中时有风雨,空气中不时飘来带有盐味的潮气和不知从哪来的汗味。我咿咿呀呀地学怎么点每日必备的黑咖啡:kopi-O-kosong,掺杂了英文、福建话和马来话的新加坡式表达,不是Singlish,也没有人说这是新加坡语。这只是一种自然而然形成的表达系统,要称为「语言」嘛?似乎还缺少了什么。此时脸书里传来来自东京的讯息:美亲的诗集终于要出版了。
六年前,美亲把诗集题为《青春ê遗书》,她说:「彼工真紧tō会来。」我在当时写下的序里调侃了她,说这纸遗书写得太早了。搁了六年,美亲把这些诗再度集结,放进几首新作,然后题为《落雨彼日》。浏览过新的诗稿,熟悉的语言立刻跃然耳际。没错,美亲的诗集不光要用读的,而且一定要念出来。念出来,才有那些「气口」,才能真正传达作者的本意。
诗集并没有太多的新作,也许当初我写序的时候的判断是对的,《青春ê遗书》早已完整铭刻了美亲青春前期的人生註脚。她对于童年的记忆、家园的描绘、母语的亲炙,在多年前早已经固着。但更重要的是「干单欲爱一线风吹/送我远远,远远飞」的美亲,结束了她的爱情「练习」,在「起落ê心涌, 无阁迁徏」的夫婿身边,潜心做起了语言社会学的研究。
从新竹的清华到东京的一桥,美亲已经蜕变为独当一面的研究者。记得她亲手赠予以台语汉字罗马字混写而成的硕士论文,研究的是日治时期以台语写作的小说。为了这本硕论,美亲进出医院数次。不出意料,成果质量之丰富精辟,根本就可媲美一部博论。后来美亲移居日本,开始学习日文,并成为一桥大学的博士班学生,开拓了台湾的文学和历史学界未曾熟悉的左翼文学和世界语运动研究。为了这个研究,她甚至学起了世界语(Esperanto)。
这几年来,我离开文学更远了。很少读诗、评论诗,更遑论写诗。去年冬天我去东京开会借宿美亲和威志的宿舍地板。小俩口「攒」了火锅好料款待。那晚聊了各自的研究和书写计画,我听见美亲对更多人事时地物的好奇。只是我看她这几年,身体更虚弱了。而让人惊叹的是,在这几年之中,虽然得和慢性病搏斗,但「淡薄仔痠疼,无要紧。」她在研究上的行动力十足,文学之路也不断开展,尝试各种文类,而且不断得奖。
之前,我总是计较诗人写诗背后的动机,和做为文学行动者的社会责任。诗集里对台湾历史的辩证,对普世信条的追求和当代观点的倡议,比如历史记忆、土地正义、战争、性别平权等等,已无消赘述。但重新读了《落雨彼日》之后,却逐渐开始信服一部作品能够经久不坏,精湛的技艺和美感的追求仍是不可或缺的。
美亲对于诗的美感要求,在我看来,一部分源于研究语言过程中的体悟。虽然我和美亲的学术路线看似不同,她潜心于语言社会学,我做的是医学史,但她研究的「世界语」和我所关注的「疾病分类系统」却有着某种程度的相像。一言以蔽之,都是某个历史脉络之中,为了某种沟通或政治目的所形成的共识语言。然而语言在跨文化对译、挪用的过程中,往往遗漏的是只有从某个地方情境里才能够精准命名、理解、赋予意义的。
而这种精准,只有透过我们最熟悉的语言才能获致。这几年来,美亲对于诗句「音性」的追求和坚持,让我忍不住用她的诗写了好几首歌。几首发表在《河─赖和音乐专辑》,其他各自发表在不同的场合。我把〈落雨彼日〉这首用二二八口述历史材料写成的诗入乐两次,我大胆地想要用电吉他和鼓组给这首诗加上一点现代感,但美亲喜欢的还是原来用钢琴和絃乐诠释的小品。做为诗的读者,美亲坚持用母语纪录的记忆或是写实的地景,仍然有被淘洗为不同观点和历史感的空间。
《落雨彼日》的终于面世,是诗人不断经过人生试炼,而诗作经过漫长消化、反刍的结晶。我不知道美亲将来会在哪里落脚。研究世界语运动的她笔下除了台湾,还会开展到何地?人在东洋的她,所继续创作的语言将会如何随生活流转?当我跟美亲提起南洋混语的耐人寻味,可以想像脸书讯息的另一端,她如何睁大双眼,随时准备习得另一种语言来消解她的好奇心。
雨仍然不断「郁落」。我喜欢在这种语境里才能感受到的雨滴速度,雨丝的密度,还有雨水和人皮肤接触时的清凉感。可以持续期待的是,在成为世界人而仍坚持母语创作的美亲,笔下人物的目睭仁会如何更分明,溪水会如何更澄澈,石堆会如何更沉淀,岛屿的位置会如何更准确,记忆的轮廓会如何更加清晰。
吴易叡(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医学人文助理教授)
推荐序二
未亡,为着见证—《落雨彼日》序 我记得那时我们约在嘉义的一间小茶馆,美亲要我为她的诗集写一篇序,那是2007 年的夏天,我一直记得那个画面,美亲将她的诗稿交给我,份量颇厚,揣在手里沉甸甸的,我笑着说,这就是妳青春的重量。怎知好事多磨,六年过去了,诗集才得以出版,而现在的我们早已不再青春,但我羡慕美亲,她还有这些诗作,见证着那些岁月的故事,无论是纪念还是悼念,她始终是个有记忆的人。
美亲的文化意识启蒙甚早,在那个青春色泽仍旧鲜艳的年岁,同龄友人们仍在豪奢的恣意挥霍青春的生命时刻中,美亲目光所注视的,心中所思索的,就已是关于这块土地的文化议题。她是我见过最有实践力的人,只要她认为有助于唤醒台湾文化意识的任何行动,尽管资源再少,再辛苦,她一定会克服万难,想方设法的成功达阵。她有一缕早熟的灵魂,形塑了她独特的气质,她的双眼发散着诗人独有的忧郁与坚毅,那是我所羡慕且不能及的生命品质。
这一点,读者们可以从《落雨彼日》这本诗集中清楚的体认到。这本诗集,收录了美亲这十几年来的台语诗作,记录了她在这段青春岁月中所体会的、感受的、关怀的以及思考的诸多议题。细心的读者们必定可以从这本诗集中看到美亲诗作中所展现的深度与广度,从个人的成长记事到家族的记事,从乡土的关怀到家国的思考,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美亲试图透过这些粗细、深浅不一的历史线索,寻得自我生命与台湾这块土地之间最佳的沟通与互动位置。
台语,是美亲的母语,她最挚爱的语言,不需转译即可表现土地的胎音,透过一个一个音节,将那砰然且跃动的土地情感,毫不扭曲的、直接的倾吐而出。这个语言承载着太多的意义与情感,在台湾这块土地上,在漫长的历史中,它咀嚼着台湾人的思考,凝视着种种悲欢与离合,有些故事只有它才能说出真情,它的声音就是我们的记忆,无论悲伤还是美好,唯有这样的音调才可以被精准表达。
不久前,我北上参加一个文化年会,会议邀集了许多文化精英以短讲的形式传递自己的理念与经验,其中的一个主题,邀请了几位在传统工艺领域中堪称巨匠级的老师傅进行短讲,但让我印象深刻的不是这些老师傅们一生悬命的专注精神,反倒是这些老师傅们受限于主办单位希望他们以「国语」讲演,而让他们精彩的生命显得冰冷,更甚者显得「笨拙」。
老师傅们在那十分钟的演讲中「失语了」,让他们所欲表达的一切,佚失了大部分的意义,在那挤满千人的会场中,我坐立不安,好几次我都有一股冲动想起身对台上的讲者说:「阿嬷,讲台语,我们都听得懂喔!」在那剎那间,我想起了美亲的诗,以及她想告诉我们的关于母语的那些事。
我记得六年前的那个下午,美亲怕这些由汉罗符号组成的诗作会阻碍了我的阅读,主动提出要为我朗读这些诗作,我拒绝了,因为不是每位读者都能有此荣幸由诗人朗读诗作给你听,我心中的想法是,若我在阅读上有困难,那么相信大部分的读者面对这本诗集都将会有相同的困境,我对美亲说,我希望自己读,如果真的有困难,最少我能够知道那个「困难」是什么。
其实,我觉得美亲多虑了,阅读这本诗集一点都不难,我想,或许美亲的顾虑并不是「会不会读」,而更多的是「愿不愿意读」。母语文学的创作,这几年来在文学界开始受到了一些关注,尽管不多,但也不容忽视,而在这些关注中,有着不少质疑的声音,从文字表现的方式到文学性、美学性甚而文学史的定位与价值,不论这些母语文学的关怀者如何声嘶力竭的唿吁与论述,就是平抚不了那些彷彿心律不整的怀疑论调。
读着美亲的诗集,我回想着是否过去我也曾是其中的一员,答案似乎是肯定的,而当时的我甚至不曾好好的读过一篇母语文学的文本,我回想当时那种排拒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是一种偏见?一种因循怠惰?还是一种无由来的骄傲?总之,不论原因为何,这都证明了我没有尽到一个读者的责任。
对我来说,文学是一个集合名词,它同时也是一种集体生产,作家有作家该负的责任,读者自然也有读者该有的责任,或许从一个理想的层面来说,身为一个读者也许对每一部自己所选择的文学作品,都有着某种隐性的道德义务,那是身为一位读者最基本的实践:不带偏见的去认识与阅读,对于自己所熟悉的该如此,对于自己所不熟悉的更要如此,是差异的并存而非排除让文学世界显得丰富,或许我可以更直接的说,身为一位读者,我们必须要有跨越边界的勇气,尝试去选择与认识那些可能被我们习以为常的阅读品味所忽略的那些其他。
美亲的这本诗集,或许可以让那些忧心母语文学创作前景的人们稍稍的宽心,这本诗集或许没有前卫的文学技法(或许以母语创作本身就很前卫),没有华丽的语言风格,但是我从中阅读到的是一种质朴而道地的情绪感受,透过美亲优美的母语吟唱,她领着我去召唤去追寻那些已经逝去或正逐渐逝去的认同与感动,一种彷彿回归到最初、最初的那种纯真。
申惠丰(静宜大学台湾文学系助理教授)
自序
纪念彼寡落雨ê日子 以关东人的距离而言,一小时的车程不算远。但2013年9月8号那天,倾盆大雨竟从天而降,我从国立站搭中央线电车,转乘两次地铁又撑伞走了一小段路,终才进到东京港区那间live house,彼时,全身早已湿透。不久,眼角微微上扬却非凤眼那种的阿美族勇士Suming 出场了,他深遂眼眸散发出羞涩纯真却如火的热情,简单向台下观众打招唿后,就开始专注地用他的母语唱歌。
窗外的雨,还是不停地直直落。但屋内的歌声如自山里来,嘹亮且似有回响。然后,Suming 向日本歌迷们告白,说他在许多地方唱歌,最大的梦想是回家乡都兰开演唱会⋯⋯。身旁的Uichi 转头过来边骂我三八边帮我擦眼泪。其实,也是因前一晚网路MV里的Suming 那些话还回盪在耳边:「⋯⋯出一张母语专辑没有什么了不起,但若可以借着音乐穿透语言的隔阖来告诉你,我是用多少勇气来决定这件事的。我出生在阿美族,我的歌像浪一样,听不懂浪没关系,海浪每一次打上岸都会有感觉的。我是一个部落的武士,我用创作,当作我唯一的武器,捍卫家乡原有的面貌,让每个人都认识这块土地的美好。⋯⋯」
「我是用多少勇气来决定这件事的!」我的心如此纠结。用母语创作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别说十年前的氛围不比今日,连今日都需要许多勇气。这件事的确没什么了不起,但需要多少勇气才能做下决定,或许只有真正去实践且贯彻过的人,才能了解吧。而如果,我也能捍卫家乡原有的面貌,那么,我想至少我也拿得出来那件,我曾费尽千辛万苦才挽回的,「唯一的武器」。
提起勇气的初衷,永远都忘不了。不过说真的,离开岛国赴日求学之后,学术环境的头脑冷却机制,早让我把那些到底是费尽多少「千辛万苦」的心情,那无数个曾泪如雨下的夜晚,都渐渐淡忘了。回头探看,其实这本诗集原名《青春ê遗书》,以收录其中一首诗名为题,当作我关怀面向与阶段终结的呈现。只是,在我还28 岁的2007 年秋天,诗集初编完成后,因某些我自己至今也无解的缘故而未能顺利出版。我的面皮至薄,无所可谓,后来也因准备赴日而搁置此事;来日后,学习上的忙碌,更让我几乎要与诗告别。记得当年,依主题整理了八卷,除了「卷八」那未发表的20几首,其他50 首都是发表过或谱成歌「唱」过的。现在,虽仅加上来日这五年多写的5、6 首,但我仍决定把那未发表的卷八删除,成为如读者们今天所见的七卷样貌。
即便如此,我想,那个生长在同时代的年轻人们已几乎不太讲台语、自己也曾厌恶自己母语的人;那个曾也快要忘记母语、后来重新学习母语、努力学习以母语书写的(还算)「年轻」的女生,她面临的困境、改变与突破,她这十多年来「某种状态」的生命轨迹,应该还是能以断断续续的节奏,展现在读者面前吧。是说,偷偷讲一下(笑),其实大学以来,我写的华语诗远超过台语诗的量,首次得到诗奖还是从台中坐车到台北领的,银笔奖,〈流民的遗书〉。但我也曾一度认为,诗似乎已不足以承载一个不断思索殖民地人民该如何前进的生命,其厚度与沉重,特别是用一个「畸型」的语言所写的诗。然后,况且,我早有放弃用华语写诗的打算。2001 年发表第一首台语诗〈阿妈ê新衫〉后,也许,是真的有点爱上用台语写诗的感觉吧。虽然很后来的2013年,根本是为了奖金才写就〈蠹鱼〉,但我想告诉你,我对母语问题的追索从未间断,即便我学了日语、世界语甚至更多语言,最终都是想要找寻一个可以不被想像被演绎、且能够最靠近那个真实的自己⋯⋯。唉,而我想舌灿莲花地大论特论,但突然觉得再讲都是多余。高速变调的媒体平台所致的知识片段化之下,如何「有机」,于今恐怕已非时尚。那么,我们,我~,直接邀请你来读我的诗好了。
卷一:「抾骨」(Khioh-kut),家族记事。阿公阿妈留下来的记忆深刻在我的意识底层,成为我前进的支撑。卷二:「青春ê遗书」(Tshing-tshun ê uî-su),成长记事。我年少的尝试,我的青春思考,我的启蒙,还有我的叛逆与忧郁。卷三:「土地」(Thóo-tē / Thóo-tī)。不同发音就有不同意义,前者指自然土地,后者指土地公。家园记事,捕捉一些早已凋零的故事或正在枯萎的智慧。卷四:「蠹鱼」(Tòo-gû),家国记事。理想的走找之前与走找之后的喟叹,以及我矜持的国族想像。卷五:「失语症」(Sit-gí-tsìng),恋恋母语。我的发音练习,还有我曾近于失声的吶喊。卷六:「明信片」(Bîng-sìn-phìnn),爱情练习。纪念我已不再有的含蓄、炽热,以及痴狂。卷七:「落雨彼日」(Lo'h-hōo hit-ji't),诗写二二八。我但愿,存活下来的,都能成为见证,都能继续传承。
多谢林央敏先生推荐火金姑出版基金的助成,多谢前卫出版社社长林文钦先生的成全,多谢有为青年清鸿大力的帮忙,您们让这本难产了六年的台语诗集,终于得已见到天日。也谢谢2007 年已帮我写好序,那时还在英国牛津念书而现在已在新加坡教书的易叡,以及当年还是成大博士生而今已在静宜春风化雨的惠丰,愿意重新为他们当初给我的感动再绘上一层鼓励,他们的序文弥补那已逝「青春」的空洞,也为这迟来的晴天,点缀了美丽的花色。感谢!还有,谢谢阿焜理解我当不成尪姨,只好终日带着恍如隔世的心情牵引亡魂,感谢他细心的诗评!!也谢谢我大学时代就熟识的艺术家「网友」东桥,谢谢他提供画作作为诗集封面,给这些近乎窒息的诗文们得到唿吸
这条路很长,愿意走的人不多,但我不孤单,谢谢一路以来相伴的亲友。而想想,写了十多年的台语诗,似乎每次书写,无论是窗外或心里,都难得晴天。「落雨彼日」,是卷七标题,也是收录其中的一首替二二八罹难者寄未亡人的诗,易叡曾将它谱曲歌唱,让许多朋友在每年二二八时,隔空共鸣。倒是,记得那晚,走出那间live house时,大雨已停,地面竟也干了。同行的日本朋友还在嚷嚷,「刚刚那阵大雨到底是怎样!彷彿什么都没发生!」想想,我们真的很快就会遗忘一些什么吧!那,就以此为题,来纪念那些窗外户内都下着雨的日子好了。
想回都兰开演唱会的Suming,他的愿望已经实现。而我也好希望这本小集子,至少,家乡的人们,可以看见。
吕美亲
2013.10.04,于东京都国立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