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一
上一本谈故宫的书《故宫的风花雪月》,自序开篇提到武英殿。那是一本谈论故宫收藏古代书画的书,而武英殿,恰好是故宫博物院的书画馆,是今人与古典书画谋面的场所。古旧纸页,暗香浮动,却很少有人想到,370年前(西元1644年),正是在这座宫殿,从山海关溃败下来的李自成,手忙脚乱地完成了登基大典,又仓皇辞庙,逃出京城。他的「大顺」,应该是在紫禁城里最短命的朝代。在他的身后,多尔衮驰马而来,成了武英殿新的主人。六龄童顺治在这座宫殿里正式即皇帝位,宣佈「定鼎燕京,以绥中国」,从而开辟了大清王朝268年的基业。那段翻云覆雨的岁月,都在那本书的序言里开了头,却要在这本书里才能讲完。所以,无论是重温中国古典书画,还是回溯有清一代的壮阔历史,武英殿都是我们的出发之地,尽管它深藏在紫禁城前朝西路的「隐秘角落」里,从不显山露水。
二
所谓「隐秘角落」其实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对于皇帝来说,紫禁城不存在隐秘角落,因为这座皇宫,就是因他而存在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是全天下的主,对天下的一切都有知情权,何况一座宫殿?从这个意义上说,皇帝犹如「上帝」,对天下万物——当然包括宫廷的每一个细节——拥有「全知视角」。除了皇帝,其他任何人的视角都是「限制性视角」,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假若看到了自己不应该看见的事或者物,必然大祸临头。
所谓的「隐秘角落」,是对大多数人而言的。自这座宫殿在西元1420年竣工,到1925年故宫博物院成立,对于天下百姓来说,五个世纪里,整个紫禁城都是隐秘角落,闲人免进。所以,故宫今天的英文译名,仍然是“The Forbidden City”。
1924年,逊帝溥仪年满18周岁。光绪皇帝,就是在这个年龄亲政的1,而溥仪却在这个年纪上被赶出宫殿。最后一位皇帝的离开之后,清室善后委员会进行了将近一年的文物清点,1925年10月10日成立了故宫博物院——「故宫」的意思是「从前的宫殿」,而「博物院」则标明了它的公共文化性质,宫殿的主语,从此发生了逆转。2011年,我把宫殿第一次开放的场面,写进了长篇小说《血朝廷》的结尾:「在故宫开放的第一天,有两万人涌进故宫,人们都要在那一天,一窥这座神秘的旧宫殿。宫殿是隐秘的,而博物院则要最大限度地呈现。从那一天起,那些宫室、古物,再也不能躲避公众目光的扫视,它们积累的所有秘密,都将在日复一日的注视中被破解。这座旧宫殿第一次毫无顾忌地袒露在世人面前。它们不再属于私有,在它们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故宫几乎每个角落都充满了眼睛,那些眼睛紧紧贴着宫殿的玻璃窗,养心殿体顺堂、燕喜堂、东暖阁,坤宁宫,储秀宫⋯⋯帝国宫闱的一切秘密,似乎与他们只有一窗之隔。几百年不曾看过,这使所有的目光都变得急切和贪婪,甚至为了争夺一个有利的观看位置,许多人拳脚相向。那天,为了公平观看,发生了多起殴打事件,满脸血污的游客,为这座博物院平添了一种不祥的色彩。故宫周边的道路彻底梗阻,勉强进宫的人们,也在宫殿的夹道间堵塞了数个小时,方能缓慢前进⋯⋯」
这段文字,根据了当年的史料、报导,也融进了几分想像,但总的来说,那轰动的场景还是真实的。那时的故宫博物院,开放区域仅限于干清门以北,也就是紫禁城的「后寝」部分,博物院的正门,则是紫禁城的北门——神武门。而干清门以南,则早在1914年就成立了古物陈列所,是一个主要保管陈列清廷辽宁、热河两行宫文物的机构,前面提到的武英殿,也就成了古物陈列所的一部分。这个机构一直存在到1948年3月,与故宫博物院合併,故宫博物院才真正拥有了一个完整的紫禁城。
但是,几十年中,出于文物保护和办公的需要,故宫博物院的开放面积,始终没有超过一半。那些「未开放区」,就显得愈发神秘。每次有朋友来故宫,都希望我陪他们到「未开放区」走走,我也萌生了写「未开放区」的念头。然而,「未开放区」是在不断变化的,它不是一个固定的概念,而是一个动态的概念。在我本书完稿的时候,故宫博物院刚好迎来90周年的生日,在这一年,故宫博物院的开放面积将从52%增加到65%,未来的日子里,会有更多的「未开放区」成为开放区。或许有一天,对于这座古老的宫殿,每个人都将拥有一个「全知视角」。这使我最终放弃了写「故宫的未开放区」的想法,而把目光投向「故宫的隐秘角落」。
三
相比之下,「故宫的隐秘角落」是不可能完全消失的,因为它不只是空间的,也是时间的,不只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情感的。它可能在「未开放区」,如慈宁花园、寿安宫,也可能在「开放区」,如昭仁殿,就在干清宫的东边,中轴线的一侧,虽曾决定帝国的命运,却极少为人关注。
「故宫的隐秘角落」,是故宫魅力的一部分,或者说,没有了「隐秘」,就没有真正的故宫。在我心里,故宫就是生长「隐秘」的地方,一个「隐秘」消失了,就会有更多的「隐秘」浮现出来,就像日升月落,草长莺飞,生生不息,永不停歇。
所以,即使故宫在空间里的「隐秘」消失了,它在时间里的「隐秘」却仍然健在,完好无损。冬日的黄昏,天黑得早,我离开研究院时,锁上古旧木门,然后沿着红墙,从英华殿、寿安宫、寿康宫、慈宁花园的西墙外,一路北走,还没走到武英殿和西华门,在慈宁花园和武英殿之间、原来属于内务府的那片空场上,向东望去,会看见夕阳的余辉正从三大殿金色的戗嵴上退去,然后,庄严的三大殿就如一个纵向排列的舰队,依次沉入暮色的底部。接下来,整座宫殿,就成了夜的一部分。望着黑寂中的宫殿,我就像是看见了它的「隐秘」,庄重、浩大、迷离。那时我知道,在这座宫殿里,永远会有一些让我们无法看透的事物。那是一些在时间中消失的事物,是已然破损的时间。它就像维纳斯的断臂,只存在于古代的时间里,今人永远无法修补。但正是这样的破损,成就了它不可一世的美。
建筑、文物都可以修复,让它们历尽沧桑之后恢复原初的美,但时间不能。我试图用史料去填补那些破损的时间,将宫殿深处的「隐秘」一一破解,这本书就是这样诞生的。但我知道这纯属徒劳,因为真实的「隐秘」是不可解的,就像刚刚说过的,「隐秘」不会因破解而消失,而只能随着「破解」而愈发显现和扩大。历史就像一个无底洞,无论遇上多么高明的侦探,也永远不可能结案。
这是历史吸引我们的一种神秘力量,此刻,它就储存在故宫的内部,如神龙首尾缥缈,似七巧玲珑不定,却又那么地,让我们魂不守舍。
四
有一次,陪台湾 INK印刻文学出版社总编辑初安民、深圳《晶报》总编辑胡洪侠、《晶报深港书评》刘忆斯等友人参观故宫,就是从西华门进,先看武英殿,然后沿着还没有开放的外西路,参观了慈宁宫、慈宁花园、寿安宫、雨花阁(那时皆属「未开放区」),然后顺着三大殿外的红墙,走到太和门前,目睹太和殿的雄浑壮丽,再穿过协和门到达东路,拜谒文华殿里的文渊阁,然后沿红墙走到箭亭,穿过箭亭广场,向东进入宁生长「隐秘」的地方 .xiii.寿宫区,抵达东北角的干隆花园和景阳宫⋯⋯渐渐,我发现,在我心里,这居然成了一条约定俗成的线路。它或许不是一条正确的路线,但绝对是一条有效的路线,足以向远来的友人们展现故宫的神秘魅力。我相信它穿越了一个朝代最「隐秘」的部位,直指它秘而不宣的核心。
当我写完这部书稿,检视目录时,心里不觉一凛,因为书中的线索居然与上述路线完全相合。我保证这并不是刻意而为的,但下意识里,那条路或许早就潜伏在我的心里,等待着我去辨识、认领。宫殿内部道路无数,那条幽深婉转的路却像一条弯曲的扁担,挑起一个王朝的得意与失意、生离与死别,所以,我从一开始就迷上了它,它引诱了我,完成了这本书。我用这本书引诱更多的人,让他们即使在千里万里之外,也能感觉到这条道路的存在。
五
正像《故宫的风花雪月》谈书画,却不止于书画,书画只是我窥见历史与人性的一扇视窗,本书谈故宫建筑,亦不止于建筑,因为建筑也不过是历史的容器,在它的里面,有过多少命定、多少无常、多少国运起伏、多少人事沧桑。在写法上,依旧算不上历史学术着作,充其量是谈人论世的历史散文而已。只不过这种历史散文,是建立在历史研究的基础上,也借鉴了诸多他人的成果,否则,这样的历史散文就成了沙上建塔,再美也是靠不住的。
文学与学术,各有分工,各有所长。我从不轻视学术,但写了这么多年,如今我越来越偏爱散文,归根结底,是那文字里透着生命的温度。夜读董桥,有一段话深合我意。董先生说:「今日学术多病,病在温情不足。温情藏在两处:一在胸中,一在笔底;胸中温情涵摄于良知之教养里面,笔底温情则孕育在文章的神韵之中。短了这两道血脉,学问再博大,终究跳不出渀渀荡荡的虚境,合了王阳明所说:『只做得个沉空守寂,学成一个痴騃汉。』」
我沉浸在散文的世界里,千载历史酿作一壶浊酒,万里江山画作一尺丹青,在历史与现实、理智与情感之间,回旋往返,穿来梭去,不失为一种大自由,与古人对话,又实在是一种大荣幸。这文字里,不只有袖手观棋、低眉阅世的轻松,往昔的繁华与幻灭里,无不包含着对现世的几番警醒与忧患。
除了全书第一篇《武英殿:李自成在北京》在《随笔》杂志刊出,末篇《景阳宫:慈禧太后形象史》在腾讯网「大家」频道刊出以外,其余篇目皆在2014年《十月》杂志以专栏形式刊出。本书仍如《故宫的风花雪月》一样,由牛津大学出版社率先印行中文繁体字版,简体字版则交由出版社出版。对于牛津大学出版社林道群先生,发表上述作品的宁肯、海帆、贾永莉诸位编辑,以及长期给予我支持与鼓励的故宫博物院领导与同事,一併表示感谢。
2015年2月10日至22日于成都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