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序言
前言
这本书的形成出于一串美丽的因缘。二O一四年八月中旬,陈黎受邀参加上海书展「国际文学週」,有幸与书展贵宾美国诗人罗伯特.哈斯及其夫人女诗人布兰达.希尔曼在活动期间一起分享诗创作与翻译的经验。赴上海书展前,陈黎在家中阅读布兰达.希尔曼的诗,非常喜欢,发现她重视字本身,创新形式、探索新可能的写作倾向与自己有些类似,忍不住中译了她几首诗,并在上海书展「诗歌与翻译」论坛中引之为例。哈斯伉俪是非常富亲和力且大度的前辈,与陈黎一见如故。知道陈黎在秋天将参加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画」,约好届时邀陈黎到哈斯任教、陈黎女儿陈立立正攻读作曲博士的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谈诗、唸诗。下旬,陈黎赴美三个月,十月初,应约前往柏克莱,在哈斯主持下进行了一小时多演讲与唸诗活动。为此柏克莱之约,陈黎在爱荷华期间即埋首中译了一些哈斯伉俪的诗,并在柏克莱选了数首朗读。与哈斯同在柏克莱任教的波兰诗人米沃什(Czeslaw Milosz)一九八O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时,陈黎是最早将其诗译成中文在报上发表者,而我们知道哈斯是米沃什诗的主要英译者,哈斯英译的《经典俳句:芭蕉、芜村、一茶诗译集》(The Essential Haiku: Versions of Basho, Buson, & Issa)也是喜欢日本古典诗的陈黎多年来的案头书。多重因缘,让陈黎与哈斯伉俪约定出版一本哈斯伉俪两人的中译诗选,由陈黎和张芬龄合力为之,并且希望有一天哈斯伉俪能到台湾,在热情的宝岛读者面前谈诗、唸诗。
从爱荷华回到台湾后,陈黎和张芬龄持续中译了哈斯伉俪更多诗作,并决定以「当代美国诗双璧」之名结集。上海书展国际文学週有一场「诗歌之夜」,与会作家们轮番登台唸诗——自己的一首诗外,另选一首别人的。陈黎选的是与张芬龄中译的波兰女诗人辛波丝卡的(Wisława Szymborska)〈在一颗小星星底下〉,哈斯选的是惠特曼(Walt Whitman)的诗,布兰达.希尔曼选的是狄瑾荪(Emily Dickinson)。惠特曼和狄瑾荪是美国诗歌的双璧,哈斯自己也是像惠特曼般歌咏土地、自然与自我的「国民诗人」,而编有狄瑾荪诗精选集,以处女诗集《白衣》(White Dress)向狄瑾荪致敬的布兰达.希尔曼,写诗时标点、句法、形式的独特一如狄瑾荪。我们可以说,哈斯与希尔曼伉俪也是美国诗双璧——当代美国诗双璧。
一 阅读罗伯特.哈斯
罗伯特.哈斯(Robert Hass, 1941-)是当代最知名的美国诗人之一。他的诗作富含音乐性,描述性和沉思的知性,带给读者会心、深刻的喜悦。哈斯曾说:「诗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人类的活动,就像烤面包或打篮球一样。」除了写诗,他也是评论家和翻译家,他和诺贝尔奖得主波兰诗人米沃什合译了十二卷米沃什诗集,也翻译了日本俳句大师松尾芭蕉、与谢芜村、小林一茶的诗作。从哈斯诗作中触及的关于诗艺以及政治的题材,我们看到米沃什对他的影响;从其文字所呈现的清澄、简洁的风格,和取材自日常生活的意象,我们看到日本俳句的影子。哈斯对中国古典诗并不陌生。他书架上放着的年少以来陆续阅读的相关书籍包括罗伯特.佩恩(Robert Payne)英译的中国古典诗选《小白马》(The White Pony: An Anthology of Chinese Poetry),诗人庞德(Ezra Pound)的《神州集》(Cathay),王红公(Kenneth Rexroth)英译的《中国诗歌一百首》(One Hundred Poems from the Chinese),收录、评介亚瑟.韦利(Arthur Waley)中国古典诗英译的《山中狂歌》(Madly Singing in the Mountains: An Appreciation and Anthology of Arthur Waley),诗人史耐德(Gary Snyder)英译的唐代诗僧寒山的《寒山集》(Cold Mountain Poems)。他享受中国古典诗中呈现的愉悦、明澈心境,对李白的飘逸,杜甫的忧时,寒山的洒脱印象深刻。
哈斯的第一本诗集《田野指南》(Field Guide, 1973)为他赢得耶鲁年轻诗人奖,初试啼声,即让人惊艳。此诗集中的诸多意象源自哈斯自幼生长的加州乡间,以及他对斯拉夫民族的研究背景。诗人佛瑞斯特.甘德(Forrest Gander)说:「《田野指南》蕴含丰富的俄国口音,大茴香蕨类的气味,拔除了瓶塞的酒味,以及动植物生态的指涉:旧金山湾区的绿色蛾螺和岩蟹,风琴鸟和安皇后蕾丝花,海浪和木兰科胡椒树。」诗人麦可.瓦特斯(Michael Waters)称哈斯是难得一见的好诗人,赞许《田野指南》试图替万物命名,透过自身成长之环境建立归属和认同感,将自然世界翻译成个人历史,这是复杂且艰鉅的工程,但哈斯用清晰明澈的文字和悲悯的心境达成了目标。名诗人史坦利.库尼兹(Stanley Kunitz)认为阅读哈斯的诗就像踏入海洋之中,你浑然不觉水的温度和空气的温度有何差异,当你感知拍岸的海浪回流入海时,你已然被带入另一个元素。
在〈秋天〉一诗,我们看到哈斯这群採蘑菇的「业余生手」为了在平凡枯索的生活注入活络因子,拿生命与死神进行一场场豪赌:「心想有一半的机率/会因一个错误而致死」,「在那些日子,死亡不止一次/晃动我们,而当它漂回原位时/我们觉得又活了过来」。他们勇于尝试,在冒险的快感中採集生之新意;他们「向事物之名漂流」,试图到陌生的领域开发或探索生之兴味。香气浓郁的真菌名为「爱与死」,贴切但弔诡地传递出诗人不惜以生命作赌注来换取生机的生之慾。
在哈斯诗作中,生命活力蕴藏于生活的各个角落——在锅里嘶嘶作响的培根,冒着热气的咖啡,韩德尔的《水上音乐》,在楼上熟睡的妻子(〈房子〉);蕴藏于与生之苦难的拉锯、抗衡之中——在穷困的岁月里,即便物质匮乏到与妻子「为了买不买图钉而争辩」,仍坚持精神生活的价值,为了看部好电影,两人宁可挨饿(〈黏着剂:给珥琳〉);蕴藏于对生存意义的艰涩思辩之中——在一成不变却又无常的生活型态与「万物皆动」的理论中,带着模煳的来生概念,接纳人类今生终将歇止的事实(〈关于来世,加州中部印第安人只有最模煳的概念〉);更存在于安顿身心的写作过程中——「那生我造我者,/与其说从阳光//或李树,不如说/是从构成这些诗行的/脉动里。」(〈方寸〉)。
哈斯在他的第二本诗集《赞美》(Praise, 1979)再度展现创作长才,获得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奖。此书进一步处理隐含于第一本诗集中的主题:为世界命名之举可否让我们自世界抽离?如何忍受忧伤,接纳死亡?如何让心灵承受磨难?诗人、诗评家毅拉.萨多夫(Ira Sadoff)认为哈斯在第一本诗集虽然展现出敏锐的观察力和细腻的写作技巧,却总觉得其中渗出一股知性的冷冽,诗人与其题材似乎未能融合成一体;在《赞美》一书,这样的问题不复存在。他说《赞美》或许是一九七O年代最震撼人心的诗集,此书奠定了哈斯在美国诗坛的地位。 在〈拉古尼塔斯沉思〉一诗,哈斯以「一个词于是成了其所指之物的輓歌」的思维逻辑,道出逝去之物的无可取代性,永恆不存在的失落感,美好回忆与渴望之弥足珍贵。在〈替花命名的小孩〉一诗,哈斯熬过了童年的恐惧,得以倖存者的目光回望过去,自大自然汲取安定的力量:「在成年岁月里的/这个晴朗早晨,我定睛/注视乔琪亚.欧姬芙画作里/一颗纯净的桃子。/它如是圆熟地静置于/光中。红眼雀在我敞开的门外/树叶间刮擦作响。」在〈致一读者〉中,他为如何解忧卸苦给出建议:「想像一月与海滩,/泛白的天空,海鸥。而/面向大海:不存在的东西/居然在,不是吗……」的确,「危险无所不在」(〈九月初〉),忧伤、疑惧如影随形,然而美好事物也无所不在,垂手可得,如何用心观看,让两者抗衡、相克相生,是生命的课题。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