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導讀《紅樓夢》,自第78迴至124迴――
聽小說傢談《紅樓夢》解說不盡的玄機,
從小說創作與藝術的觀點評論大觀園由繁盛走嚮敗落。
《紅樓夢》是一部天書,有解說不盡的玄機,有探索不完的秘密,集中國古典文學之大成,是一部最瑰麗的經典;白先勇則是戰後颱灣現代主義文學最傳奇的作傢──當《紅樓夢》與白先勇金風玉露一相逢,將薈萃齣怎樣的人間勝景?
颱灣大學「白先勇人文講座」自2014年春季起,非常榮幸地連續三個學期邀請到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部榮退教授白先勇先生,到校講述《紅樓夢》,由纔子解讀纔子書,由小說傢領讀經典小說,這不僅是古典新詮的一門課,更是兩個偉大文學心靈的相遇。今將授課內容分三輯齣版,本輯為這一係列課程的第三部分。
在開學的第一堂課,白先勇教授感性地說道,自1994年退休以後,原以為今生不會再有執教鞭的精神體力,但是2011年,因緣際會在颱大做瞭一次崑麯的講座後,內心突然産生瞭想把一己的所知,傾囊相授給颱大小學弟、小學妹的衝動──於是促成瞭本次《紅樓夢》課程的開設,將他在美國多次講授的《紅樓夢》帶迴颱灣,全程以中文授課。
白先勇教授乃是在1960年代於颱大外文係接受大學教育,時值英美新批評與歐陸存在主義等西方思潮在學院盛行,而文藝青年則嗜讀譬如亨利.詹姆斯、吳爾芙及喬伊斯這類帶有鮮明現代主義風格的作傢作品。正是立足在如此訓練的基礎上,白先勇教授對於《紅樓夢》敘述風格的分析,對於曹雪芹哲學思想的詮釋,有瞭他的一傢之言。
在這一係列的《紅樓夢》講課中,白先勇教授對於文本接近默背於心的高度嫻熟,對於人物及氛圍如何構造形塑,情節與場景怎樣鋪陳布置的細緻拆解,以及對於作者曹雪芹行文字斟句酌的反覆強調,在在顯示齣形式主義和新批評閱讀的精髓。白先勇教授強調,他的課程是要把《紅樓夢》完全當作小說來讀,著重解析其中的小說藝術,包括:神話架構、人物塑造、文字風格、敘事手法、觀點運用、對話技巧、象徵隱喻、平行對比、韆裏伏筆等等,檢視曹雪芹如何將各種構成小說的元素發揮到極緻。
至於不少人認為後四十迴文字功夫、藝術成就遠不如前八十迴,這點我絕不敢苟同。後四十迴的文字風采、藝術價值絕對不輸前八十迴,有幾處可能還有過之。《紅樓夢》前大半部是寫賈府之盛,文字當然應該華麗,後四十迴是寫賈府之衰,文字自然比較蕭疏,這是應情節的需要,而非功力不逮。其實後四十迴寫得精彩異常的場景真還不少。試舉一兩個例子:寶玉齣傢、黛玉之死,這兩場是全書的主要關鍵,可以說是《紅樓夢》的兩根柱子,把整本書像一座大廈牢牢撐住。如果兩根柱子摺斷,《紅樓夢》就會像座大廈轟然傾頹。【談《紅樓夢》後四十迴爭議】
曹雪芹寫人物,有時候寫非常鮮明的對比,像寶釵跟黛玉,一個理性,一個感性;另外一種是類型類似的,像黛玉跟晴雯。他寫黛玉不光寫一個,他寫整個group,黛玉,晴雯,還有幾個其他的minor characters,把整個黛玉的形象更加復雜化,更加擴散。所以黛玉不光是完全屬於感性、天真、率性而行的女孩子,而且是悲劇性的。不隻她一個,晴雯也是她的另外一個側寫。曹雪芹寫人物不光是寫一個人,他還要另外設計一個跟他相似相類的側寫,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這個人。晴雯長得有點像林黛玉,晴雯得的病也是女兒癆(也是肺病),晴雯被趕齣去瞭,死得很慘、很孤獨,黛玉也是。曹雪芹厲害的地方就在於讓兩個相似但又完全獨立的人物互相輝映。晴雯是晴雯,黛玉是黛玉,兩個放在一起就更豐富瞭。【《紅樓夢》的人物描繪】
《紅樓夢》是個大悲劇,但寫喜劇的劉姥姥、薛蟠;趙姨娘在某方麵也是,跟小戲子打架,打得頭發被小戲子扯亂,這種comic scenes 寫得好,這樣整個小說纔有悲有喜,寫得活。小說有很多場景,寫得好的小說,每個場景都活的,好像就在舞颱上。想想薛蟠跪在被子上麵,捏臉,嚮夏金桂說:人腦子都給妳弄來 ── 那種場景很活。如果他不是說「跪在被子上麵」,那又差一點瞭。所以曹雪芹就是這種小的地方寫得好,製造成這個樣子,這兩下就行瞭。【從細微處窺見型塑場景角色的功力】
在《紅樓夢》裏麵,「情」這個字是很復雜的,好幾麵的,在這邊等於是整個人生、整個宇宙的原動力。有時候幾麵刃的,它可能帶來莫大的動力;有時候也是毀滅性的。人之所以為人,人非草木,就是因為有情。有瞭情,就有許許多多的問題産生瞭。宗教哲學都在對付這個字,基督教、佛教、道傢、儒傢,都在對付人生情根,根本的東西。《紅樓夢》裏麵也給瞭麵麵觀,每個人物怎麼對付情這個東西,態度決定他的命運。【論《紅樓夢》裏的「情」】
很多紅學傢以很多理論認為曹雪芹這本書的後四十迴不是他寫的,是高鶚續寫的。但是現在也有一個越來越得到認可的理論是,曹雪芹寫瞭後四十迴,這後四十迴稿子遺失瞭,程偉元他們又去一個一個收迴來,這些可能是未定稿,之後再由高鶚把它審訂。我比較偏嚮這個理論,我覺得後四十迴不可能是另外一個人寫的,因為:一、這本書的韆頭萬緒寫得非常好。二、書中的筆調和人物的語氣都接得那麼順暢,寶釵是寶釵、寶玉那時候該說什麼話就說什麼話。三、現在已經肯定《紅樓夢》裏有著很深的自傳成分,很像法國作傢Marcel Proust 的《追憶似水流年》。我想,《紅樓夢》就是曹雪芹的《追憶似水流年》。前麵寫得多麼興高采烈,後麵是滿腔的悲哀與愁緒,而且還有一種瞭悟後對人世間的深刻憐憫(compassion)。如果沒有經曆過像曹傢這種由興轉衰的命運,又或者全書不是同一個作者,他沒有寫過前麵八十迴,後麵四十迴哪有這麼深層的感情?【再談《紅樓夢》後四十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