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代)
我的二哥——李潼 幼年的李潼——安安赶鸡
李潼,原名赖西安,出生于民国四十二年的花莲。他出生时体重高达七台斤(相当于四二○○公克)。这个身量,即使与今日偶见报端的巨婴相较,也不遑多让,何况是五十年代初期的东部地区。
当时花莲经济才刚起步,社会整体生活水准明显落后于台湾西部;各类资源俱嫌不足,部分民众甚至时有营养不良之忧。父母不过升斗小民,尽管不至「弔鼎」(断炊)的地步,平时衣食亦仅堪温饱而已。母亲怀孕期间,既不曾也无多余财力额外进补,因此,他这个超级重量儿的诞生,当时简直成了一桩轰动地方的奇闻。
他出生不到一个小时,「承蒙」那些平日对于路边消息一向热心广播的邻居妈妈,家里的客厅立刻聚集了一堆邻里老少。祖父大概颇觉自豪,另方面或许也因为「不忍」使好奇的贺客失望,于是在产婆为他沐浴襁褓之后,立即拿了一桿秤,郑重其事的将他吊在秤勾上秤量一番。当秤锤往桿尾渐次移动时,围观的邻居无不屏气凝神、睁大双眼,静候结果。当祖父阿添伯顾盼众人,大声喊出「七斤」的时候,现场立即齐声爆出一片「哇」的巨响。
李潼从小就长得圆脸大耳,一副不可爱不收钱的模样,加上嘴巴又甜;「伯公仔、阿婆、阿伯、阿姨……」这些窝心的称唿,时时挂在嘴上。透过他稚嫩的嗓音,尤其讨喜。所以,尽管当时父母极少帮他买零嘴,但是他的「进口货」却始终不虞断绝。祖母对于这个次孙,也颇有偏宠之疑。
当时祖父母和父母分炊各爨,却常在用餐时间,从兄姐之间,独独把他接到前厅,享用一般小孩终年难得一尝的煎鱼、蒸肉等佳餚,上列种种特殊待遇,自然使得他的身材「傲视同侪」,身量始终居高不下。对于这个长相福态的儿子,母亲十分自得,不但特别为他亲手裁制了一套笔挺的中山装,甚至还为他量身订做了一套西服。李潼本就肩宽胸厚,穿上这两款服装,更为体面。
当时麦寮拱乐社歌仔戏团时常巡回到花莲公演,其中一出戏码叫做「安安赶鸡」,由当时才三、四岁的歌仔戏名旦许秀年反串剧中的「小安安」。李潼当时的长相,据说与许小姐的扮相颇有几分相似,于是家中长辈便取来一段小竹竿,用柴刀把竿头剖成辐射状的「鸡撢」,交给李潼,也要他去赶鸡。当时的李潼虽然不像后来那般思考独立、特多意见,但「爱现」的特质倒已初露端倪。于是只见李潼一路前行,见鸡就赶,连挡路的狗儿也无一倖免。一趟下来,闹得鸡飞狗跳,大人小孩则一路随行,看到「精采」镜头,甚至拍掌大笑,如同看戏。
到了五、六岁,母亲又再接了几户有钱人家的洗衣工作之后,力排众议,送他去信义礼拜堂附设的信义幼稚园就读。以当时的生活水平而言,上幼稚园几乎等于「奢举」。在他所居住的巷弄里,他是唯一上幼稚园的小孩,羡煞邻家父母及他们的孩子,更莫说在幼稚园里,既有饼干可吃,还有牛奶可喝哩!(多少人连牛奶长什么样子都未见过。)可惜这段黄金岁月不过一载,就匆匆结束了。
人生初体验——上小学
上小学的头一天,母亲一大早就起床了,心情简直比李潼还兴奋,刻意为他仔细梳洗一番,着上前几天才购买的新衣、新鞋及新帽,跨上脚踏车,载着他直奔中正国小。
母亲把他送进教室后,就站在走廊上,倚着窗户,陪他等候老师来唱名、别上名牌,正式成为小学生。李潼坐在座位上,不断回头张望窗外的母亲,眼光里充满了惶惑与不安,母亲却只是不停的指着站在台上的老师,示意要他专心。当老师唸到他的名字,他勉强从座位起身,不安的搓着手,低下头,沿着走道,怯怯走到老师面前,这一小段路,依然回头看了妈妈不止三次,等到他别好名牌,回到自己的座位时,母亲就离开了。临走前,还不忘在他又回头时,再一次指指台前的老师,示意他要专心。
谁知道,母亲骑着脚踏车才回到家中不久,一转头,却见李潼也已气喘吁吁的站在门槛边了。母亲一时之间还弄不清状况,只觉得错愕又好笑,一把将他抓过来,噼头就问:「你纳ㄟ走转来?」
「人会惊啦!」李潼哭丧着脸说。
「惊啥?」母亲厉声责骂:「老师甘会甲你吃去?」李潼却执意不肯回校,母亲于是不再跟他「一句来,一句去」,立刻将他抓上脚踏车的横桿,又把他送回学校。
回到教室,母亲费尽脣舌,才用破碎的国语向那位外省老师解释清楚李潼逃学的原因,而那位外省老师同样也以有限的台语词汇安慰母亲,意思大概是「第一天上小学的孩子,不习惯学校的气氛是十分正常的。」李潼自始至终不发一语,只是低着头,走回自己的座位。
母亲向老师一迭声的陪完不是,又在走廊上旁听了一会儿才离开。原以为经过严厉的警告之后,李潼会比较安分些,不料,等她回到家中,大气还没喘定,李潼竟又出现在面前了。这一回,母亲连问都懒得问,立刻把他全身上下扒个精光,顺手抓了一条麻绳,就把他双手绑个死紧,吊挂在屋前的榕树下。
试想一个从小乖巧又受尽宠爱的孩子,如今遭受这种形同示众的羞辱,心中该是何等惊骇委屈,李潼自是放声大哭。不哭还好,这一哭,或许还不至于惊天地、泣鬼神,但至少已经足广招徕了。霎时间,邻居的男女老幼纷纷前来关切,真可谓观者如堵,这一下,李潼更加难堪,哭声也就更大了。有些平时特别疼惜李潼的大人,向母亲说情,母亲偏就不肯松绑。母亲向有名言:「顶茨教仔下茨乖。」意思等同于「杀鸡儆猴」,此刻算是亲身实践了。李潼的「刑期」,前后历时约三十分钟有余,直到祖父母闻讯匆匆从街上赶回,才得解除。祖父母把哭得死去活来的李潼从树上解救下来时,他已涕泗纵横,眉目不分了。
隔天一早,母亲再度以脚踏车送他去上学。
虽然前一天已施严刑,母亲还是不大放心。不但离家前耳提面命(其实是严厉警告)一番;离开教室前还一再叮嘱,甚至已经跨上脚踏车了,还不忘几度回头,以严峻的眼神、以及做出鞭笞状的食指,警告站在走廊目送的李潼。其后,直到高中毕业之前,李潼果然一次也不曾(或应说不敢)再逃学了。虽说体罚教育不足为训,不过,就李潼的事例来看,显然仍有一定功效。
上了小学的李潼,初期所表现的安静,相较于他学前时期的活泼,简直判若两人。不知道是否因为逃学被母亲赤身裸体吊在树上羞辱的心理阴影尚未完全消除,还是对于陌生环境的适应较慢,无论对于老师或同学,他都有几分戒慎恐惧的神情。上课的时候,既不举手发问、也不主动回答询问;下课的时候,同样不热中参与同学的游戏,总是背着手,安静的做「场边观」。(对于曾和李潼相处过的友人、或只是听过他的演讲、见识过他的发言气势的读者,大概都很难想像他在小学时,曾有过这样怯生生的模样吧。)不妨试着想像:一个身材胖壮的儿童,在三五成群,互相打闹嬉逐的小团体之间逡巡,像不像一位视察员工勤惰的老板?于是,不久他「老板」的别号,也就不胫而走了。
阅读及写作的启蒙期
升上中年级以后,班导孙钟央老师,对于这个功课平平、个性也稍嫌沉默,却极为讨人喜欢的孩子,可说疼爱有加。那时,动辄诉诸体罚的管教方式尚未明令废除,然而,善于察言观色的李潼,却极少挨打,即使偶或不免犯错,多半也只遭口头训诫而已,由此一点,孙老师对他的偏爱即可想见。
担任李潼高年级班导的林宗顺老师,虽然专擅儿童珠心算的指导,依旧发现了李潼已逐渐显露的文学才华。有一次,还特别把他唤到跟前,对他说:「你的作文写得很不错,以后也许可以朝写作的方向去发展。」这段鼓励的话语,尽管是许多老师的寻常鼓励,却在李潼心中播下了一颗种子。李潼从此更勤于阅读课外读物,作文时也格外用心。
那时,祖父除了以买卖草编的盐袋营生,闲暇时,也时常带回整捆的旧书,以及过期的报章杂志做资源回收。李潼常常利用放学回家之后,在这些东西转卖出去之前,先行拆开,逐本翻阅,把那些可读性较高的读物「拦截」下来,再把剩余的书报綑扎回去,然后就躺卧于成堆的草袋上,就着午后的天光,尽情享受他乐在阅读的悠闲时光。所以,尽管那时以家境来说,父母并无余钱购买所谓的课外读物,可是他的精神食粮却从来不虞匮乏。
林钟隆先生的少年小说《阿辉的心》以及林良先生时常发表于国语日报的散文,甚至「看图说话」,都是当时他所发现的文学宝藏。其中《阿辉的心》对于他的影响尤其深远,书中的情节与人物,不但深深吸引了他,也启蒙了他对少年小说的认知,更引发了他对少年小说的浓厚兴趣,历几十余载而初心不改!后来李潼和两位林先生相继都成了文友,文学因缘可谓奇妙。
赖南海
导读 一封由大表哥写给小杰的信,为小说的情节揭开序幕,也向读者交代时空与人、地、事、物等背景,并将大表哥细心、爽朗和勇于追逐梦想的个性,以及他在牛斗山开垦「百喜农庄」的甘苦,鲜活的呈现在读者眼前,同时以不露痕迹的方式,把「整治野溪」的意涵巧妙的引申出来。这种「破题」的技巧不但高明,而且极富创意,让读者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作者设下的圈套里,随着情节的快速推移,一步步向包装着严肃主题的诱饵探索,深陷其中而不自觉。
在接下来顺叙式的情节铺陈与布局当中,作者利用一场校园霸凌与勒索事件掀起第一波高潮,也为「整治野溪」所隐藏的主题与后续的整治活动埋下伏笔。而当勒索事件由校园转移到校外时,白道与黑道的武力对决及正义与邪恶的冲突,不但为情节制造出第二波高潮,更以「邪不胜正」的真理,顺理成章的将「矫正人的偏差行为」和「整治野溪」的主题连结起来。由此可见,利用巧妙的情节安排来诠释主题,是作者匠心独运的巧思,也是纯熟写作技巧的表现;像这种寓教于乐并让读者从阅读中潜移默化的本领,实在令人折服。
作者对人物性格的刻画也值得大书特书。大表哥的个性虽然可从小杰的回忆和姑丈三言两语的描述看出个大概,但作者却用一封信的内容,在交代背景与预设主题的同时,画龙点睛的彰显他乐观进取和热爱生命与大自然的性格。
而小杰胆小、善良的天性和阿建有点鲁莽却见义勇为的个性,都在两人风趣的对话和具体行动中呈现出来,并形成强烈的对比与互补效果,使得情节在他们的穿针引线之下,轻快而有趣的推展开来。作者对两个小混混的刻画尤其生动,除了利用充满江湖味的对话和略显夸张的描写来表现他们的劣根性外,更运用充满嘲讽意味的动作描述,把他们龌龊与卑鄙的性格凸显出来。当读者看到金毛高个子吐牙签、捡回牙签和吐痰的滑稽动作时,「俗辣」的形象已经深植在脑海里了;至于作者对矮胖子「站得不安稳,似乎脚底的马路下有个火炕会烫脚,一条腿抖个不停。」的描写,更让那股「瘪三」的模样鲜活的呈现在读者眼前,想要遗忘也难。
说到这篇小说的主题,题目「野溪之歌」本身就是一种隐喻。一开始,大表哥就在信上说,野溪虽然「气质」好又有「韵味」,但专家认为这条野溪若不整治恐怕后患无穷。读者读到这里,可能还不会有任何联想,但是当校园勒索事件发生后,小杰反驳阿建的一段话透露了玄机。他是这么说的:「……你应该先去开导、感化他们,让他们知道错在哪里,给他们改过的机会,哪能一气就气过头,把他们推向地狱……」没错,作者就是利用这段话让「整治野溪」和小说的主题产生连结。至于后来跆拳队教练说「整治野溪的工作就像开导一个人」,则已经开门见山,明确点出主题的梗概了。而当「五枝枪」在「百喜农庄」说出「现在这条野溪还小,等它『长大』,开始危害周遭人的生命安全,那就不好收拾了。」的话时,主题已经再明确不过了。因此,我们可以这么说,这篇小说的主题从「隐喻」推展到「明喻」,再依次明确的「揭露」出来,都是经过作者精心设计与安排的结果;其目的就是要利用情节中逐步解开悬疑的过程和充满趣味的描述与对白,来淡化严肃主题的「教训」意味,让读者乐意接受,并从快乐的阅读中得到潜移默化的效果。
在李潼的小说里,不论是以第一人称或全知的叙述观点写作,通常可以看到一位充满自信与智慧又个性乐观、开朗的重要角色。这篇全知叙述观点的小说也不例外,大表哥虽然不是主角(以书中各个人物所占的分量来做比较,很难看出谁才是主角),却是贯穿情节的灵魂人物。而作者安排这样半隐半现的角色显然有其深意。首先他利用大表哥的来信为情节设下悬疑,并在一番波折而顺利解开悬疑之结后,又借小杰和阿建对大表哥的喜爱与崇拜心理,让一封想写却始终写不出来信,制造出另一个永远无解的悬疑,使读者合上书后仍然感到余韵无穷。
《野溪之歌》是一篇很写实的生活小说,作者灵活运用人物个性与身材的强烈对比(小杰和阿建的个性差异以及金毛高个子和矮胖子产生的画面笑果),使暗藏严肃主题的情节在嬉笑怒骂与生动描绘的包装之下,不会显得沉闷或乏味。阅读这样有趣又富哲理的小说,细细品味作者的写作技巧与风格,聪明的读者无论在纯欣赏文学作品或尝试创作,甚至是人生哲理的领悟与为人处事的态度等方面,都能从中获益良多。这是好小说「洗涤人心、净化心灵」的价值与功能,也是小说家之所以全心全意的投入写作并乐此不疲的原动力。
儿童文学知名作家 陈肇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