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前言 回想起来,我的人生是在一边阅读许多文学作品,一边书写之中度过的。有些作品让我一读再读、废寝忘食,也有一些只看到一半就放在一边,也不想回头看完。有些作品只是为了写文章临时参考而看,而有些作品只为了享受阅读的快乐而看。还有许许多多还没翻开的文学作品,就像等待我的阅读一样,静静地排在书柜上。
时光飞逝,在终于摆脱琐事的深夜时分,环顾四周,我才发现时间已飞快经过到超乎想像。所谓「人生五十年,与天地长久相较,如梦又似幻。」出自《敦盛》 一节,当自己真的过了那个年龄,更常为光阴匆匆感到哑口无言。在童年读过的《李伯大梦》 (Rip van Winkle)里,在山丘上一觉醒来的樵夫李伯,发现身旁的斧头把柄已经老旧不堪。而我现在的心境,则比较接近李伯的大梦。当我八岁的时候,趁小学的午休时间,偷偷跑进木造校舍的图书馆,站在波普拉或偕成社出版的儿童故事集、文学全集的书架前,是最快乐的时光。趁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才能从书架上找出一本一本的文学作品。到现在我靠写作维生,才感觉到这些事只发生在须臾之间。我就是在那座微暗的图书馆里,知道了那则美国浦岛太郎 的传说。趁着写本行电影史或艺评的空档,我出了两本随笔。一本是从小时候到初中期间各种文学爱书的回忆录,下一本是上一本的续篇,谈的是高中时代的爱书。重读以往读过的这些书,伴随回忆而来的,是对自己到现在为止知识体验的重新确认,是一种充满趣味的过程。
在我住过的巴勒斯坦,只要有干谷(wadi),也就是干涸河床的地方,往往就有聚落的存在。干谷的两旁是丘陵地,平常不过是一片干枯的洼地;只要一有降雨,河水就会沿着既有的路径流动,浮现出过往属于合流的记忆。「重读」对我而言,与走访干谷似乎有些许的共通之处。
在之前的两本随笔集里列举的书籍,从《托尔斯泰童话集》到李维史陀 (Claude Lévi-Strauss)的《忧郁的热带》(Tristes tropiques),都是海外作品。在两本随笔上市之后,便有朋友问起:「你从小就一直看外国故事书,我可以理解这些影响都反映在你的文章里。那么你看日本文学的经验又跑到哪去了呢?」我必须承认,过去都在谈自己多喜欢《天方夜谭》(One Thousand and One Nights)或《快乐王子》(The Happy Prince),却从未提起自己小学时代喜欢儿童文学版《谣曲集》或《南总里见八犬传》等日本文学的经历,对此感到相当遗憾。所以我给自己一个任务:把年轻时期看过的日本文学重新读过一遍,选读书目全为江户时代 以前的作品。当然,我阅读这方面的文学,并不当成一门学问看待;说得更具体一点,读这些老作品,只是一种工作闲暇打发时间的消遣,我并没有那么完整的知识体系。回想起来,我在中学二年级的时候,曾经上过一年的文言文法,一度直接挑战岩波文库的黄书腰 ,对日本古典文学的好奇心,却被对西洋文学的贪慾吞没,而没再继续下去。到了高中则进入理组升学班,也不记得上过任何古文方面的课。当时正是动盪的时代,像战争时期的旧制高中生那种对藤原定家 入迷的教养主义,对当时心境野蛮的我而言毫无机会理解。我当时正在挥动革命的「红旗」。如果撇开如韩波 (Arthur Rimbaud)、布勒东 (André Breton)等人的西洋文学作品不谈,我高中时代唯一接触过的日本古典文学相关读本,只有小西甚一 为考生编写的《古文研究法》。从校内抗争架起封锁线到抵制期末考的过程中,我们过着不是被退学,就是休学的紧张日子;我至少理解到这本参考书从头到尾保持着某种坚实的文学观,跟其他多如牛毛参考书毕竟不一样。二十年后,在一场比较文学的研讨会上,我有幸能在小西教授面前发表自己的泉镜花 论,并且直接得到他的讲评。会后交流会上,我忍不住向他道谢,表示自己从《古文研究法》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与启蒙,却忘了他也是五巨册《日本文艺史》的作者,后来一直感到十分扼腕。我一路自学研读日本古典文学,在大学时代主修宗教史的时候,才想要认真学习。我选修了柳川启一与益田胜美两位教授的课程,并且受到了他们很大的启发,成为我用功的最直接动机。当时我的另一主修是电影研究,学习上没有什么不便之处,但是后来陆续结交类似诗人高桥睦郎 或小说家中上健次 之类的文学作家朋友,更深深感到自己在古典文学这块领域的教养相当缺乏。过去我沉迷于西洋思想,却对于自国文字的文学作品一无所知,现在想起来也觉得相当惭愧。阅读古代的文学作品,与为了蒐集学会动态而阅读最新论文的行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体验。在最近这十年里,我只要有机会去国外旅行,总会偷偷把《风土记》或《金槐和歌集》之类,以前从来无法想像的文学书塞进行李当中,并且养成了有空就拿出来翻上两页的习惯。说不定我也已经进入看这类古书抚慰心灵的年纪了。
靠阅读古书抒发心情之余,可能也会有人看我在韩国研究亚洲电影,而揶揄我现在为什么反过来「回归日本」呢?在我的想法之中,既没有国族主义,也没有文化本位主义的概念。日本文化对我而言,不过是广大的东亚文明上偶然浮现的一个事件。我接受的知识训练,并没有让我在阅读《源氏物语》的〈总角〉之卷时浮现恋物癖式的感伤,而让我想起邻国朝鲜将「総角 」读作「chongga」,引申为未婚男性的意思。但是我对于抽象概念的解读,也更加地谨慎。让我们抛弃无谓的成见与怀疑,重新阅读日本古典文学吧!如果现在适合以自然的心情,感谢这些小时候一知半解而敬谢不敏的作品,我们又如何继续顽抗下去呢?希望各位读者能够理解,接下来的一连串文章,都是我基于这种动机写成的随笔。
四方田犬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