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人鱼公主盪小舟看风景 新闻书写中,人物书写看似简单,实则最难。
说它简单,是因为被访者就端坐在访者面前,听言、观行、发问一阵子后,一幅略具轮廓的速写理应不难完成。说它最难,是因为听、观、问这三项採访工作的执行,都涉及底蕴,也关乎技巧;底蕴浅的访者,可能听而未闻,或观而不察,技巧不足的访者,发问即使再多,也可能一题也切不中要害。
当然,人物书写的另一难度,与叙述风格有关。一篇好的人物书写,一定是一篇好的新闻文学,结合了「好新闻」与「好文学」两个要素;海明威虽然说「搞文学的人当记者,犹如自杀」,但他自己是个反证,新闻文学更是。
一九六○年代崛起的「新闻文学」(Literature of Journalism),之所以至今仍是西方新闻书写的主流,就是因为当初建构这个流派的人,如卡波提(Truman Capote),如梅勒(Norman Mailer),都有混血身分,他们既是记者,也是作家;他们写的非虚构纪实报导,如卡波提的《冷血》,如梅勒的《长夜行军》,都是新闻经典,也是文学经典。
隶属新闻文学阵营的记者,在採访与写作时都特别重视场景、细节与对话,这三者是新闻追求「事实」不可或缺的要素,也是文学追寻「真理」缺一不可的要素。当然,新闻文学并非横空出世的一个流派,它的师承是二十世纪初期的「扒粪新闻」(muckraking journalism)。扒粪新闻虽是调查新闻,但那些专挖「镀金年代」政商黑幕的记者,却个个身怀文学技艺,如写《屠场》的辛克莱(Upton Sinclair),如写《参议院叛国》的菲力普斯(David Phillips),皆然;他们因而创造了「揭发文学」(exposure literature)这个名词,并以此名词定位他们所开创的新闻书写类型。
由此可知,在西方新闻史中,不管哪一种类型的新闻书写,文学自始至终都是形于外的一种技艺,也是藏于内的一具魂魄;即使是在数位媒体当道的这个年代,稍具典范意义的新闻书写,如「纽约时报」网站几年前轰动一时的「雪崩」(Snow Fall)专题,仍属于新闻文学的类型。
反观台湾,新闻文学或人物书写却始终属于弱势的书写类型,大学新闻系所未将其列为必修课程,各类型媒体也鲜少对其鼓励重视。美国有创刊至今已四十五年的《时人》周刊(People Magazine),发行量每周约三百多万本,而台湾新闻界自几十年前一本「大人物」杂志旋起旋灭后,迄今缺乏一本以人物为本位的媒体;既没有新闻文学渊源流长的传统,也缺乏人物书写的代代相传,这就是台湾新闻史的过去与现在。
但所幸在新闻史的边陲地带,这几年却出现了零星几点星火,少数记者踽踽独行,以人物书写的形式让新闻报导闪烁着隐隐约约的文学火苗;走在这列队伍前面的人有董成瑜、房慧真等,踵接其后的就是《现场》这本书的作者陈德愉。她们都是新闻界少数会说故事的人,都有记者的敏锐,都有小说家的细腻,她们写的那些人物故事都是新闻,也都是文学。
陈德愉刚当记者不久后,就出版过一本小说《一九八七年那条人鱼公主》,当时她只有二十多岁,被人戏称是「九头身怪怪美少女」,但怪怪美少女其实骨子里是个叛逆美少女,小说字里行间显现的却又是个沧桑美少女,「终于,我也成为被他们轻视的对象了」,「即使,已经成为被憎恨的大人,即使,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垃圾,也要努力装出庄严不可侵犯的样子」,就像陈德愉写黑嘉嘉那篇文章中的一句话「回忆…就像覆盘」,沧桑美少女对叛逆美少女那个年代的覆盘,结论就是一句「终于」,以及两句「即使」,但在革命与爱情均告幻灭后,这一句终于与那两句即使,却祇是巨大虚无中的一个分号,并非句点;叛逆依然凌驾虚无,美少女或许稍老一些,但她的文字老得更多。
认识陈德愉的人都知道,她讲话速度奇快,有时候快到连标点符号都插不进去,但她文字的节奏却很缓慢,缓慢到会出现这样的句子:「当她与松鼠一同工作,埋头对木材又刨又削之时,老人们就隔着一面墙大唱卡拉OK,他们粗糙有力的歌声,顺着山坳来的风,吹过田野,到了另一些坐在家门前乘凉的老人的扇子上;太阳在茄定乡的田间也迟钝了,拖着一片霞迟迟挂在天边不走,就像是来陪伴老人们渡过余生的」(樱花妹行脚台湾奇遇记),短短一段文字,其中有场景,有声音,有隐喻,有感触,这就是新闻文学的基本要素。
当然,类似这样的文字:「余秀华讲起话来,每个字都使尽力气,眼睛时而睁大时而瞇成一条线,嘴巴时而向左笑,时而向右笑,全身跟着摆动;犹如一阵暴风唿啸,将整个余秀华膨涨起来,像颗陨石般向对方掷去」(撞击中国父权神经的余秀华),更是「听言」与「观行」后的范例书写,文字比影像更鲜活更逼真。
陈德愉人物书写的另一特色是,她选择的被访者多数都是「光环没照到」的那些人,完全违逆了「名人即有流量」的採访法则,但她笔下这些非名人的故事,命运的跌宕起伏,生活的欢笑悲愁,却丝毫不逊于五彩缤纷的名人故事;「人物访问的深度和宽度,取决于记者本身的深度与宽度。你的河道有多宽阔,里面的水就可以有多浩荡」,这是陈德愉书写人物多年后的心得,其中有强大的自信,也有严厉的自期。
从一九八七年一路游来的那条人鱼公主,这几年在浩荡的河道中,「盪小舟看风景」(陈德愉语),看尽岸上形形色色的人群,而远方,还有更辽阔无边的汪洋大海,在等待她。
王健壮
(本文作者为世新大学新闻系客座教授)
自序
我是一个倾听者 二○一四年,我在南投县几个地区进行挨家挨户的拜访,范围包括了九二一地震的主要灾区中寮乡,客家聚落国姓乡,原住民部落等等。
我每天早上六点出门,赶在乡亲下田前,坐在桌旁吃早饭时去敲他们家的门;中午烈日当头,从事体力劳动的人要找个阴凉处休息了,我就四处看看,有没有在大树下、骑楼内聊天的阿姨阿伯,走上前去自我介绍;傍晚他们回家休息了,就是我的黄金时间,我会沿着村内的小路,一间间房子走进去问,可有愿意让我进去坐坐的。
村民们一概都非常和气,愿意让我进门。他们会举着大大的白铁茶壶,倒茶给我喝,让我坐在客厅藤编的长椅上,伸伸久走酸痛的腿。他们也都很害羞,我们常常你看我我看你的傻笑半响,我烂透了的台语实在很难说更多的话了,在简单的自我介绍与问候后,只能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们。
在这些荒山野岭,公车到达不了的地方,一个陌生的女人来到你家真是稀有至极的事,国姓乡有个阿嬷告诉我,四十年来不曾有人来这里拜访过──无论如何,他们竟都对我掏心掏肺了,茶壶提起,茶汤落喉,便是落落长。
就这样,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故事,我数一数,应该去过几千户人家,见过上万人,听过几千个人的人生历程了,在他们的家里。
在听他们说人生故事时,我觉得自己变得很微小,小到可以化进桌上的茶汤里。我常常反省,自己到底能不能解决人家的问题啊?虽然我满腹热诚但是也没有把握,事实上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专注地倾听他们说话──然后我惊讶地发现,原来我的长处,是倾听。
无论对方告诉我什么,我都可以乘着语言穿越时空进入他的世界,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感觉。在那个时间空间里,我就是说故事的人。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经历毫无困难地进入我的心,清清楚楚、连一声叹息也毫无遗漏。
这些是真的。
一对修道的富翁夫妇在深山里盖了房子,打算在此风景优美的乡下修练终老,没想到,房子建好不久,太太竟然先走了。
他家的房子非常豪华巨大,磨石子外墙、木作屋顶高展上升;在一个路面经常有坑的荒凉乡道上,出现这样一个巨大的豪宅着实令人惊异。两公尺高的大门敞开着,兰花密密地从大门排到客厅口,每一朵都有碗口大。
我顺着那浓得不得了的花香走进大厅。一个穿着深色西装、卡其长裤,整整齐齐的男人,独自背对大门坐着,看着墙上的投影片──上面有一个美丽的中年女人,提着帽子,浅浅对他笑着,是他的太太。
我坐到他的身边,他开始告诉我,如何与太太认识的,经历了无数的艰苦创业,太太平常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讲着讲着他就哭了,看到一个老爷爷哭得这般伤心,我一时间也慌了手脚。
然后他抬起头,问我:「妳想见见她吗?她就在后面房间里。」
原来,老先生舍不得与妻子分离,将妻子冰在冰柜里,藏在深山的华丽大宅中。
有两个小女孩,一个九岁、一个十三岁,相依为命独居在深山里,最近的公车站要走半个小时,一天只有几班车。
越南籍的母亲被父亲打跑了,不久,爱喝酒的父亲也「喝酒喝死了」。两个人的生活靠台中的大伯接济,大伯不时送些食物与生活用品来,偶尔给她们一点钱。
我在黑夜里提着手电筒上气不接下气爬到这小房子门口,敲敲门,仅及我的腰高的小女孩,在门后面露出半个小脸。我睁大眼睛盯着小妹妹,她非常紧张地看着我,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我问邻居阿婶,为什么不通报有关单位?
阿婶很为难地看看我,断断续续地说:不通报,她们再怎么样还是住在自己的家里,若是通报了,不但姊妹会分开,房子也可能给人占去…。
我拉住小女孩的手,小小的,有一点点冷,想要牵走她──但是不行,身旁的阿婶伯母齐声拉住我,她们说不行,两个小女孩有亲戚还有财产。为了这些,两个小女孩必须继续孤单地住在这黑森林中。
一个七十几岁的老太太,坐在自家门口烧纸钱,是乡下最常见的那种透天厝,一楼车位处摆着灵堂,上面挂着儿子的照片。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想这一定是很伤心的,默默地坐到她身边,但是她一边折纸钱,一边对我大骂儿子,说他「死得好」。
她细细告诉我死者的劣迹劣行,「吸毒、赌博、欠债,一回家就要钱打老婆打小孩,然后把她也打了……」,最后这孽子吸毒过量某天暴毙了,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
说着说着,她突然张着缺了好几颗牙的嘴,低低哀鸣起来,真的是哀鸣,不是哭,是呜呜的叫声从深喉咙里发出来,眼圈干着没有一滴泪。孤儿寡母,多少年来是靠着指望着这孩子才能活,说来说去都是朋友带坏了啊!
他们总是讲着讲着就哭了,自己撞破头就算了,看着自己最爱的人头破血流更是痛心难过,可是,无论多么不舍得、多么不甘愿,都已经无可挽回了。我总是看着他们的眼睛,听着他们的话语,让他们的伤痛进入我的心。常常他们流泪,我也流泪。
离开南投回到都市工作好几年了,但是,每当街头的灯火一颗颗亮起来,人潮喧腾地预告夜晚欢乐来临,在那比白日更刺眼的光里,我总是忍不住想到百里之外山上的那两个小女孩,正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山上相依为命。她们好吗?有好好地长大吗?我甚至找了一个好心团体在她们家的附近设立了一所免费的课辅班,内心期待着有人看顾她们;但是,实情就是我真的不知道她们好不好,她们的一切彷彿我心中的两个洞,永远空着,永远使我感觉到自己的无能,自己的挫败。
每个伤痛的来源都不同,那些怀念的、悔不当初的、人生的遗憾,被经年累月的辛苦打磨过泪水汗水浸泡过,一颗颗宝石一样闪着光亮。讲故事的人像是朝着我心中的深潭丢宝石,一颗颗咚咚咚地落进潭水;每一个回声都让我知道,我是多么微小,在这个世界上我能做的,只有尽己所能。
有一位老爷爷,少年时调皮顽劣,被许多学校退学,后来远赴异乡,经历了五十年艰苦的奋斗,好事坏事都做了,终于事业成功生意作得很大。他浪里来浪里去,年轻时争勇斗狠,可是最后却一生平安,直到七十岁得癌症。
面对死亡,他告诉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是「一直担心自己的妈妈早过世,没有看到自己发财的这一天」。说着说着,七十岁的老人的眼中慢慢地盈满了眼泪,泪珠卡在稀疏的睫毛上。
我看着他哭,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心里突然浮起这段话:
「伤痛教人认识真正的自己。有时候我们好像痛到快死了,但死去了一点点,才算真正活着。」
这话是好莱坞超级英雄电影「死侍」里,一位盲眼老婆婆说的,她拿这段话来安慰女友过世,拥有不死之身的的超级英雄。我对所有超级英雄电影的情节永远都记不清楚,经常张冠李戴,把这个英雄的遭遇套到另外一位英雄的身上去,却对这位没有几场戏的老婆婆印象深刻,她对「超级英雄」的忠言,彷彿就是对全人类的启示:不死之身不能使你活着,伤痛才使你活着。
「倾听伤痛可以教导过去、诉说未来。」
我是一个倾听者,我的心里充满了人们告诉我的真实故事,那是用生命的伤痛粹炼而成的宝石。我希望我的倾听让他们拥有面对未来的力量,我希望读这本书的读者可以分享这些力量。
活着,多么不容易,人生总是事与愿违。宝石实实在在,又硬又冷,要咬着牙全身使劲才握得住──澈骨辛酸的滋味,证明我们活过。
感谢上报王健壮董事长,担任他的记者二十年,我虽然不断地在写作这条路上开小差,他从来没有放弃过鼓励与鞭策我。印刻的初安明总编辑、江一鲤副总编、可爱编辑敏菁,没有你们的帮忙,这本书是生不出来的。
感谢爸妈与妹妹们,一直在我身边加油打气;体贴的壮壮分担了许多家务,让妈妈可以专心工作;拥有赤子之心的文忠,激励我精神抖擞不被伤痛击倒,永远走在前往与虎克船长一决胜负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