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疲惫与希望
作家╱张惠菁 车票被吸进地铁站收票机时,会发出嗖的声音吧。自动门开启的时候呢?早上醒来听见的第一个声响(是来自脑中的,还是外界的),坐在咖啡店里时从隔壁桌传来、穿着鳄鱼牌polo衫中年人的谈话内容呢?许许多多,不停下来注视或倾听,就在下一秒钟怎么也回想不起的,那些琐碎的感官讯号。日常生活不正是由这些微末的声音、影像、资讯所构成的吗?许多人从身边走过了,你并不记得他们的脸。只要稍微换个角度想,就知道自己也是,那样全然不被看见地从他人身边走过。
一个下午我在捷运站里看见一个女孩对着手机气愤地吼叫,暴露外显的情绪使她从漠然走过的人流里被排除开来。她真是完全控制不住啊。沉默之河里一座不断发出噪音的孤岛。她好像是在尖叫。但稍微走远几步,她的声音就被这捷运站里更多更恆定无机质的音响(电车进站前的警示音,电扶梯运转的声音……)给掩盖了。
村上龙的短篇小说集《到处存在的场所 到处不存在的我》里,描述一段在餐馆里录下来的声音。从谈话的声音可以判断有几个人,从筷子或汤匙碰触盘碟的声音可以判断菜餚的数量……那是一个辨认与还原的过程,需要细腻地解读,然后重建为发生的场所。单靠声音线索重建现场听起来很复杂,因为吃饭这我们每天进行的行为,其实本身就是复杂的(夹菜,咀嚼,交换眼神,说适当得体的话,或说不适当得体的话然后挨白眼……),我们每天毫不思考地进行着这么复杂的机转,不以为意。反而是一旦做不到,就像是小说中参加婚宴的怜,「觉得自己很奇怪,为什么会不善于应付这种场合呢?」落单了似的,自我清算着哪里做错了。文明社会的场所可以具有这么专制的力量,使融不进节拍的人,在光洁的秩序里自惭形秽。
所以大家才在不知不觉间都累了吧。一种巨大的疲惫,充斥在村上龙这本短篇小说集里。类似那种无机质的背景声音,掩盖了任何在背景前发出点什么声响的企图。既是社会集体的疲惫,也是小说家自己的疲惫。当沟通变得艰难,人们失去再尝试一次的力气,疲惫遂变成所有人唯一共有的经验。已经无话可说的恋人们、父亲与儿子、欧吉桑与女高校生、应召女郎与客人,他们之间共同的情感就是疲惫。在其中疏离的人们终于弔诡地有了共同点。
我想这本小说里写的,就是这许多被疲惫包裹的人。他们被切分,隔离在各种琐碎的场所里。由于浸泡在共同的疲惫之中,才有了一点点互相了解的机会。
伊比鸠鲁认为人之所以有许多焦虑与不安,「疾病的根源是在容器本身」,也就是人自己身上。但是场所作为装载人的容器,却也加剧着疾病的症状。村上龙笔下的角色们,都有他们被社会赋予的场所,却怀抱着不被场所容器接纳的梦想。即将结婚的女孩为自己想画画,想去梵谷居住过的城市旅行而不安。三十三岁离了婚从事特种行业的女性,觉得自己不适合去为被地雷炸伤的人们制作义肢。上班族女子本该和公司同事或朋友一起欢度耶诞夜,却想念着有妇之夫的情人而去了陌生人的派对。
当梦想(好昂贵的字眼啊!)扞格着被指派的角色,个人怎样才有足够的勇气,挺身抗拒场所呢?当前台灯光都已经就位,演员要怎样才能走到舞台中央,无视于那些等着他接下一句台词的同台者,面向一屋子惊愕的观众说:「不,今天要演的戏不是这样,我要重来。」还是,我们感觉自己在配合场所的扮演里,耗尽了力量,以致于选择继续、无尽地,将这台不知由谁导演的戏演下去了。
书中的一个角色,对一向施加着规范的父母亲,不无怜悯地这样评价道:「由于一直待在家里待在百货公司待在学校,才会完全不知道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原来那些规范我们的人,他们自身也是场所专制力量的受害者。他们并不比我们更了解世界的构成,并不比我们有更多的希望,更少的绝望。他们试图教导我们的真理,其实只是他们在自己被制约的、狭隘窄迫的场所里尝到的那么一点点,世界的滋味。但那并不表示我们赢了,只是大家(包括我们自己)都在场所面前一败涂地地输了。认识到场所的专制,想要超越场所(哪怕只是一小步),是这些平凡的角色,几乎要变得不平凡的一刻。
村上龙在后记里说道:他想将希望写进小说里。我想原来,当这位小说家摹写森冷的世界时,他其实是期待着疗癒的。他其实是位疲惫的小说家了。只是我们依然在文字中感觉到他试图传导的体热。他还没放弃希望。
后记
场所:自己 收录在这本短篇集中的作品,是为了幻冬社所发行的《留学情报杂志》而开始动笔的。杂志的属性,是以为留学而出国的人物作为主角。我选择了居酒屋、公园,以及便利商店等,日本随处可见的场所作为舞台,採用凝缩时间的手法,试图描写以出国留学为唯一希望的人。仔细想想,在闭塞感越来越强的日本社会,「出国」或许正是残留的少数希望之一也不一定。
启程前往海外,从过去到现在的电影及小说都经常採用这样的最后一幕。个人认为,这是因为其中有一种「从日本社会的烦扰中脱身,前往未知的土地找寻希望」的味道。过去的那些主角,是为了追求在日本社会中无法完成的「自我实现」,而前往非洲、南美或是西伯利亚等等「未知的土地」展开旅程。远离正走上现代化之路的日本,基本上是一种罗曼蒂克的行为。因为非洲、南美或是西伯利亚是「未知」的,浪漫精神才得以成立。那是没有外币、讲到出国旅行还只有JAL套装行程那种时代的传奇。
完成现代化之后的日本社会已经到处都可以找到非洲或是南美的资讯,前往那些地方旅行并没有办法体现浪漫精神。现代的出航,只是为了脱离闭塞而无法获得充实感的日本社会所採取的一种战略性的逃避。
车站前、KTV、机场、喜宴会场,这四个以到处都有的场所为舞台的短篇小说,曾在《ALL读物》上面连载。我试图将类似希望的东西写进这些短篇里。所谓希望,是一种「未来会比现在更好」的想法。过去,走在现代化路途上的日本虽然贫穷,但就是有希望。
「这个国家什么都有。真的是各式各样的东西都有。可是,就是没有希望。」
自从完成了一本让国中生说出这种对白的长篇小说之后,我就经常会思考「希望」的问题。要描写社会的绝望与颓废,如今已经非常简单。所有的场所都充满了绝望与颓废。在被现代化的强大力量推着向前进的时候,描写其中消极负面的部分,是文学的使命。对于现代化背后那些遭到歧视的人、被抛下的人、被压垮的人,或是抗拒现代化的人,日本文学一直以来都多有描写。但是在现代化告终许久之后的现代,已经不需要这样的手法以及这种主题的小说了。
在这本短篇集里,我试图为各个出场人物刻划出他们所特有的希望。不是社会的希望。是别人所无法共同拥有,只属于个人的希望。
在连载期间,我获得了幻冬社的石原正康先生以及《ALL读物》的山田宪和先生的协助。整理成单行本时,又受到森正明先生的照顾。装帧设计,则是由合作过许多次的铃木成一先生负责。在此一併表达感谢之意。
二○○三年早春 于阿拉斯加 村上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