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 序
有關「兒少保護」的議題,這本書提供最完整的資料,使各地的華人用中文可以瞭解整個問題的來龍去脈。作者廣泛閱讀了最重要的學術研究報告,並有系統地介紹給讀者;她客觀地分析天主教內的情況,詳細描述教會當局(教廷及地方教會)態度的逐漸演變,直到2019 年為止。在「治癒」的範圍內,應該如何預防及如何協助受害者和加害者,本書亦提供有效的方法。
雖然作者的表達能力很好、文字內容也很清楚,但它呈現種種現實,可能引發讀者情緒上重大的壓力。某些讀者可能很不習慣看到這麼多惡事的發生,尤其發生在自己所深愛的教會團體內。然而,近年來的相關報導和研究,使過去在檯面下罕為人知的這些惡事不僅逐漸浮出檯面,邀請人正視、處理解決它所帶來的問題,也學習護衛弱小者,及防範相關的錯誤再度發生;從這一角度看,這亦能是我們對此議題的成長與進步。
作者吳皓玲女士是天主教教友,已婚有孩子。她在美國居住多年,具有心理學博士學位。近幾年來吳老師在輔仁大學及聖博敏神學院兼任心理學課程,很受學生喜愛。
書中所採取的立場完全合乎方濟各教宗的作風及當今天主教倫理神學的走向。本人鼓勵讀者先閱讀作者的〈緒言〉,相信作者個人感受的分享及對使命的接受,能幫助讀者有如「打預防針」一樣,而有能力面對所碰到的困難,並開始有投入使命的意願。
詹德隆 2020 年9 月1 日於輔仁聖博敏神學院
緒 言
2017 年的秋天,我來到羅馬,為的是學習如何保護兒童。懷著忐忑和興奮的心情,我住進了一座女修院,開始使用我學了半年的義大利語言,雖然很努力地想要用義大利話與修女們和其他房客交流,但是最後還是放棄掙扎,用英文來表達我的所需還是快些且方便些。在羅馬過著語言不太通的日子並不覺得困難,因為羅馬處處是景,美不勝收,相較起來,一點小小的不方便無所謂。然而在我開始去聖座額我略大學上「捍衛弱小者」(Safeguarding minors)課程的那一天,我才明白自己選擇了一條甚麼樣的道路。
每一堂課程都一再地重複告訴我們甚麼是兒童性虐待,全世界有多少兒童受到性剝削、亂倫、猥褻和性侵,兒童不但在無人照顧之處有陷入危險的可能,就連在家中、去學校、參加活動,甚或在自己所信任的宗教裡,都有可能受到性虐待。這些課程內容讓我感到非常痛心,原來在世界上各個角落裡,隨時都有未成年的孩子們受到性虐待,最小的受害孩子還只有一、兩歲。當我在一段隱藏真實影像的影片中聽到一個五歲小男孩的自述,他從小因為母親讓不同的男人隨時進入他房間性侵他,並且架設直播網站供人日夜觀看,所以一直從未離開過那個小房間,這時我的情緒幾乎要崩潰了。我告訴上課的老師我沒有辦法再看下去,好不容易捱到下課,回到住宿處,我想的是:我讀不下去了。
不想再繼續學習有關兒童受到性虐待的課程是我當時的心境,因為每一個真實的案例都讓我心痛不已。當我們觀看一部名為「珍寶」(Precious)的電影時,我的心神必須不斷地游離象外,因為在那短短兩小時的影片播放中,我從「珍寶」母親口中聽到她罵人的髒話之多,是我一輩子沒有經歷過的,我無法毫不動容地坐在那裏觀看。一位把親生女兒取名為「珍寶」的母親,對待女兒的方式比糞土還不如,她利用「珍寶」來取悅自己的男友,使用「珍寶」來滿足自己的性慾,讓「珍寶」做所有的家事,一點不如意就暴力相加,髒話連篇。才十五歲的「珍寶」早已習慣了這一切虐待,也早已洞悉母親使甚麼樣的眼色就是需要她甚麼樣的服侍。
看著影片中「珍寶」肥胖的身形,在學校裡功課不好,受同學欺凌,在家中受母親和母親男友的性虐待,社工人員也無法幫助她,因為她的母親有辦法讓社工找不到幫助「珍寶」的理由,心中的疼痛讓我突然看到了自己這麼多年來所犯的錯誤,我也是在「珍寶」四周人群中對其遭遇視而不見的人之一。在努力往上流社會攀爬的過程中,我看不見有些「珍寶」們是如何形成每天濃妝豔抹、噴著廉價香水去上學,或是群聚於街頭站立的行為模式,我也從未細想為什麼有些「珍寶」會口吐穢言、行為不雅,在校成績永遠敬陪末座。當我靠著勤學不倦逐漸走上舒適的人生時,更看不見那些沒有機會走出受虐情境的「珍寶」們,每天必須以多大的耐力來忍受本不該發生的虐待。看完這部影片後,我大腦中的舒適圈被擊潰了,以前我一直篤信這個世界就是一個物競天擇的大環境,誰努力去競爭,誰就可以得到上天的青睞,但是那些沒有得到上天青睞的邊緣人是如何失去競爭能力的,和許多人一樣,我幾乎沒有想過。
我告訴在羅馬一起上課的幾位新認識的好朋友,我不想繼續上「捍衛弱小者」課程,因為我無法承擔讓兒童受虐的意象進入我意識中的重量,朋友們很輕鬆地回應我,告訴我我做得到的。然後在諸聖節當天,我們十幾位同學一起坐火車去亞西西探訪聖方濟的故鄉,那一列火車的車速不快,冷冽的清風順著車窗縫隙撲面而來,我和一群神父修女們在乘客不多的車廂內嘰嘰喳喳地高聲談話,我們談的都是這一個月來對於所學課程的感想,於是「性虐待」、「性猥褻」、「性侵」、「性…性…性…」這些語詞不停地進出這群神父修女們的口和耳,在同一車廂中的乘客若是不注意聽的話,會以為這一群修道人有甚麼毛病,竟然不斷地談性。然後,他們發現了我絕口不說「性」這個字的習慣,於是一群修道人圍在我身邊要求我試試看說SEX 這個字,我笑著說我沒必要說那個字。一位匈牙利籍的光頭神父認為這是一個大問題,高大的他在我對面坐下來,謹慎地理好他引以為傲的白色會服的裙襬,開始認真地教我:「你試試看,說S,就說一個字母,快,試試看。」大家在一旁起鬨,我笑著閃躲,被逼著從說出一個S 字母,到S、E、X 三個字母,最後終於說出SEX 這個字的發音,大家開心地笑了,我告訴大家,說這個字沒甚麼難的,只是我不願意說罷了。
所以,不是不能,是不願意。我不是無法承擔受虐兒童的痛苦,而是不願意。我就像一個蝸牛一樣,躲在自己舒適的殼中,對生命的要求不多,願意給予的也不多,我謹守著培養我長大的社會教導,危險的地方不要去,不雅的話語不要說,與門當戶對的人來往,努力充實自己,讓自己的生活被一些小確幸充滿著,這樣就夠了,我很滿意自己有這樣的人生。但是很顯然地,天主並不滿意,祂給過我許多邀請,有的我不予理會,有的我勉力接受了。這次祂邀請我與祂一起為受虐兒童發聲,我遲疑了,因為我真的覺得自己無法承受受虐兒童的痛苦。為了寫這本書,我蒐集了許多資料,看著全世界兒童受虐的盛行率和兒童被虐待的各種形式,我的心痛到滴血。
於是,在這個學習保護兒童的過程中,我明白了德勒撒修女所說的「我們必須於愛中成長,為此我們必須不停地去愛,去給予,直到成傷」是甚麼樣的情境。因為我愛孩子們,對我來說,看到、聽到或是知道小孩子受到虐待都會讓我非常心痛。但現今世界上媒體的發達,讓我無法再以為兒童一定都是受到保護的,也不能再假裝不知道全世界上有那麼多兒童受到不當的對待。雖然在我身邊周遭的人一聽到有關兒童性虐待的事,會以同情的聲調感嘆一兩句,接著立刻轉移話題;也有人會直白地告訴我他根本不想知道,也不關心甚麼是兒童性虐待,好像對於這個話題多談一句就會顯得自己也有可能是加害人似的。我非常了解他們的心境,因為我也曾經擁有與他們一樣的心態,但是我重新做了選擇,我選擇不逃避受虐兒童的痛苦。由於兒童一直是我的軟肋,只要捏他們一下我都會感到疼痛萬分,要我深入地了解全世界上受害兒童的情境,對我來說真的像是在聖殿奉獻箱中投入兩文錢的寡婦一樣,我已傾盡所有,因為我所擁有的承受力真的不大,但是為了幫助受害兒童不再受害,也為了打造一個安全的社會環境好讓兒童幸福地生長,我只能忍住自己疼痛的思緒,不停地尋找資料,希望能夠把外界已知的有關受虐兒童的資訊帶給中文世界的讀者們。
這一年多來寫作的日子真不好受,我每敲出一個字或是一句話,都必須假裝自己可以承受,按壓著心中對於那些字句的情緒,我堅持地寫著。因為我不是為了要出一本賞心悅目的書籍,而是為了保護孩子們免受侵害,使用我所熟悉的文字來告訴世人,不要再讓孩子們受苦了。在本書中,我的立場似乎是厭惡性虐待兒童加害人的,似乎與耶穌所說的要寬恕人七十個七次相差甚遠,但是事實上,我不肯寬恕的是加害人所犯的罪,因為那罪傷害了孩子們的一生,只要加害人沒有真心的懺悔和改過,就會有兒童在某個時刻的某個角落陷入受害的危險。所以為了杜絕罪行的發生,犯罪的人就必須被標示出來,並且接受行為的矯正,只要不再犯罪,那麼我所厭惡的罪就與那人無關,也就不是我所厭惡的對象。
或許是我對兒童的喜愛讓天主選擇了我來做這份工作,祂先把去羅馬住上半年的想法放進我的腦海裡,半年後又給我一個可以去羅馬四處徜徉和有正事可做的機會,我竟然傻傻地且雀躍地去了。在我後悔做了這個選擇之後,祂讓一群同學來支撐我的信心,告訴我這是一件必須做的事情,因為如果我們不肯為了保護兒童免受侵害而走出自己的舒適圈,這個世界上就可能會有更多兒童受到侵害。去羅馬聖座額我略大學學習保護兒童的整個過程其實是一種概念的轉變,從最初對於談論性虐待的靦腆和厭惡,到最後把性虐待這種行為解剖成受害者、加害人、事發時間、何種情境和如何處理等理性思考,我已經願意為了保護兒童免受侵害而奉獻出自己的心力;寫下這本書也是為了幫助所有願意保護兒童的讀者,對於兒童性虐待的罪行,有多一些知識,多一些警覺,和多一些保護兒童免受侵害的意願。正如德勒撒修女所說:
你所給予的不只是在你的生活中可有可無的東西,你也將給予你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或是你不想失去的,你非常喜歡的東西。
這本書是一份邀請,邀請每一位讀者與我一起來保護所有我們能接觸到的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