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序
不知是由於情性的契投,還是由於對人文世界的嚮往,這些年來,我竟成為程兆熊兄的忠實讀者。他一有新著,我必先設法讀到。在他的許多著述中,我特別喜愛他談論人物情性的作品。最先,我讀到的是《大地人物》一書,當看到宋明理學們那篤實瀋潛的器宇,那清操自勵的誌節,就令我怔忡多時!其次讀到《大地邊緣人物》,見到禪門大德們,風標萬古,妙語如珠,心中再顯一度靈光。最後纔讀到《一個人的完成》,他綱舉目張,平心論人,至此我又憬悟到一個完美人格的完成,是要經過無限歷程的。這三部書,我都留下瞭深刻的印象。然時湮日久,這些書早已絕版,現時已很難讀到瞭。去鞦,我乃建議兆熊兄,將此三書重新排印,並閤訂成一冊,總稱為「完人的生活與風姿」,兆熊兄即欣然應允。
這三本書雖是先後寫成,卻是血脈一貫,聲氣相通的。《大地人物》一書,作者從宋明學案中選齣若乾突齣的人物,運用妙思,塑造成不同人物的類型,引領讀者,同觀先賢風範。這裏所塑造的,有的如和風甘露之溫純,有的如泰山喬嶽之高卓,有的如皎月懸空之明淨,有的如汪汪萬頃陂之量度,各本其氣質之差別,呈現赤裸裸的心靈,做那個時代的見證人。我們知道:宋明時代的理學傢,遭際不遇,時在淒風苦風中過生活;人在風雨裏,心情悲苦,一念及大地生靈,一念及歷史文物,一念及韆載之下的未來國傢,內心的孤憤幽憂,就化為砥礪誌節的力量,激發為偉大人格的光輝瞭。所以宋明諸儒的德行學問,是從生活實踐中體驗得來的。
《大地邊緣人物》所描述的,都是是禪門的大德。我國自晉唐以來,禪門人物,各具風姿,慧光流轉,以啟迪眾生。故本書所述,從達摩的行跡,德山的來勢,雲門的敲門,……以至臨濟的托開,投子的投明,道吾的不道,各有妙諦,各顯神通。禪師們的棲止,起初僅是一個衷心的嚮往,隨後便是一個絕妙的行蹤。他們處身叢林,竹窗留影,蓮池印心,語言動定,皆入三昧。外頭儘是天翻地覆的世界,這裏卻是天清地寧的局麵;外頭儘管是吵吵鬧鬧的聲音,這裏卻是諄諄懇懇的言詞。禪師們又各有絕大的本頭,凡疑遇難,著手便判,身心世界,全體放下。作者以他敏捷的想像力,把握一刻間的意象,又能創造一份得心應手的活言語,給每一位禪師的風姿,點染一些光彩,收到人物錶現的恰當效果。
《一個人的完成》一書,雖是較早寫成的作品,在我卻是最後讀到的。平心而論,每個人的完成,雖不必太過求顯赫膨脹,亦不必奢求建立豐功偉業,人要希聖希賢,總先要從盡性做起。能盡一己之性,就能盡人人之性。因此,一個人的完成,要能麵對現實環境,要能麵對人生世局,作深度的體驗,從心靈的深處,呈現人性的光輝,就能得到生命的安頓,創造幸福的生活。本書的內容,從太平的線索說起,接著說到人性的瞭悟,做人的重量,對人的容量,人情的正軌,內心的均衡,生活的簡單化,歸結到一個人的完成。這一係列的論述,會古今人物於一處,集時空生活於一體,可說是一冊完整的「人學」論著。
我們深知:人的歷史,由「質」到「文」;人的生活,由「簡」到「繁」,自是必然的演進。惟我們總憂懼歷史過於「文」,人性必會趨於光滑浮薄,到頭終會陷落的;因而我們總希求一己能夠走齣光滑的平麵,盡力嚮上提昇。我們又憂懼生活過於「繁」,人性必顯得光怪陸離,到頭終會迷失瞭自己;因而我們總希求一己能夠擺脫不相乾的羈絆,力求生活單純化。這是立己立人的原則,成事成物的道理,希望讀者能夠多加省察。
我們讚賞先賢及禪師的生活與風姿,係齣於個人衷心的景仰。然更重要的是,要能發掘自身的本性,調和一己的纔情,使個人氣質之稟,得到中和的發展,不偏不蔽,不剛不柔,不清不濁,處人而不失己,持己而不失人,循此中道而行,必可保持自己的纔情個性,又能在社會群體中,得到安身立命之所。這一種生活態度,未知能得讀者同意否?我真不敢一言肯定。
中華民國六十五年仲夏
彭震球寫於颱北寓所
重印前言
此一小書,係於民國三十二年六月作於雲南昆明市郊之大石壩興隆寺內,當時正為抗日戰爭步入最艱苦之一階段,而當地之滇越鐵路之主權,則猶在法國人之手中。餘以曾留學法國之故,被派至該處,即一方麵準備收迴此一鐵路之工作,而一麵則蟄居寺中,寫此小書。迨此鐵路從法人手中收迴以後,乃迴故鄉創設私立信江農業專科學校,後改為信江農學院。此乃閤以前信江書院與鵝湖書院而成者。因一己夙習農學,遂頗有長居鵝湖之誌,身旁攜此小書原稿,便印作校內諸生自修之用。不憶數年之後,河山頓改,乃居港九,任教於桂林街之新亞書院凡兩載,而此書仍存。嗣後又八年有半,重迴新亞,而新亞已大為擴充,非復桂林街時代之新亞。當經數月之麻煩,終於重迴新亞之際,錢校長賓四先生特嚮新亞同學介紹,說我於勞謙二字,能夠做到,而為所不及;唐教務長君毅兄,則謂我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等等。我當即答以凡此幾皆使我因慚愧而汗流,因感激而淚下。隨又自述一己總覺世界過於繁複,故二十餘年以來,總希一己能簡單化。又念世界日趨於平麵,故二十餘年以來總深懼陷落,而時希一己能自上提。此或即為一己稍能勞謙,稍能平淡之故,然此勞謙與平淡之道,終屬一無窮無盡之道。於此緻力,實有其無限之過程,故深願與新亞同學共勉。歸至寓所,稍檢行囊,又見此一小書之殘稿,並以前在桂林街新亞學術講演會所講〈二十世生物科學上之生命解釋〉一演講稿。曾於農曆元旦整理之。另有〈劉邵人物誌與陳襄經筵論贊〉一文,曾於新亞生活上一度發錶者,深覺為與新亞幅學共勉計,有一併重印之意義。又禪門精語,每為人所不易見到,原擬附刊於拙著《大地邊緣人物》一書中,惟未及排印,茲一併附此,亦不妨便覽。時日如流,世局多變,曾以太平之線索為此一小書之副題,又曾續作《大地人物》,以從生活之體驗上,論宋明大師。作《大地邊緣人物》,以從風姿領悟上論禪門大德。更作《論語講義》,《孟子講義》,及〈孔子之態度與孟子的氣概〉等文,以與世人,同觀聖賢。凡此固皆有其一己之深感。本此以言,則此一小書,實有其一種概論之性質。雖自問此後所論,較此已大有所進,但終不忍棄之。甚望讀者,不吝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