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穿透時代的人性幽光
──如何重讀聊齋?關於經典的再思索 與點堂創辦人 陳茻
文言經典在轉譯成白話時,必然會經歷許多睏難。其中最大的問題,在於這「兩套」語言係統有著各自不同的發展脈絡,也有許多邊界模糊之處。我們很難將白話文視為完全獨立於文言文之外的另一套語言,但也很難忽視它處處展現的獨有規則。《新白話聊齋誌異》的翻譯是相當嚴謹的,幾乎保留瞭文言文最原初的語法特色,要做到這點,需要經歷極為漫長而細膩的思索與推敲,這是本書價值所在。
文言文有其獨特的語言色彩,很多時候在譯成白話時,那些「味道」必然會走樣,這點是無可避免的。我們很難要求白話翻譯完整保留那份味道,是以我希望有幸接觸到本書的朋友,如果有興趣,可以找齣原文一起讀,必會有另一番滋味。
而文言在語言錶現上的獨特性,卻正好適閤用來當作一個話頭,讓我談幾件關於《聊齋》一書的瑣事。
淺談《聊齋》流行史:從士人賞愛到民間風靡
數月前受電視颱邀約,在節目上談《聊齋》文本。節目內容是與高中生共讀經典,我也因此接觸到幾個學生提齣來的問題。其中有個問題我印象深刻:有學生問我,《聊齋》一書在當時到底紅不紅?
這個問題我過去沒仔細想過,聽到問題的當下,第一個反應是:應該不紅吧。明清時候,齣版業已十分發達,許多讀物在市場上受到歡迎,齣版社也樂於投群所好,刻印一些「能賣」的書籍。
過去的社會,讀書人要齣人頭地,大多需要在科舉考試上耗去半生。有幸考上者,未必真的纔華洋溢;名落孫山的人,也可能是影響後世甚钜的大纔子。但自從齣版業越來越發達之後,有的讀書人發現人生的選擇不止一種,科舉這條路走不通,還可以在書籍市場上放手一搏,如果書賣得好,那也未必要去玩官僚體製那套遊戲規則。
商業市場的影響力越來越大,除瞭讓文人選擇變多,也更加明確瞭「士人」與「庶民」在種種品味上各自的輪廓。讀書人喜歡的、在意的,一般老百姓不一定當一迴事;人民所追求的,又可能受到士大夫階層的鄙視。當然,無論是哪個圈子,都一定受到彼此的影響,這也讓社會價值越來越多元,在文獻、史料上,呈現齣多采多姿的麵貌。
我前麵提到的文言與白話,雖不能說截然二分的代錶著士大夫與庶民兩個階層,但某種程度上也反映齣瞭過去的時空並不是一個模闆一個樣,每個時代都有著不同的群體、不同的人,想著不同的事、操著不同的心。白話小說脫胎自說書人的腳本,汲取瞭歷來流傳在紙上、口頭上的故事養分,成就瞭明清時期非常具有代錶性的文學現象,但世上依然有一群人使用文言文進行創作,持續在語言上琢磨齣屬於那個階層的味道、關懷、心事。蒲鬆齡與《聊齋》便是這類人的代錶。
若要論中國史上最知名的重考生,我想蒲鬆齡應當名列前茅。他可說幾乎終其一生都在考科舉,也因此很多人將《聊齋》視為他用以抒發憤懣的一部作品,然而,將《聊齋》視為一部書憤之作,卻也遮蔽瞭這本書的其他特色。
蒲鬆齡是否有意透過《聊齋》來抒發不滿之情,這點也許可以從他的某些故事或文章中看齣一點端倪,但《聊齋》成為經典,卻未必與這些讀書人的牢騷情緒有直接關係。簡單來說,如果我們把蒲鬆齡的故事想像成:一個失意文人,轉而將畢生心血投入創作,希望藉由作品成就不朽價值。這恐怕是有問題的。至少我們從《聊齋》各版本的流傳現象來看,我們很難相信這本書是蒲鬆齡寄託瞭畢生信仰與價值的一部作品。
《聊齋》成為經典,是蒲鬆齡過世很久以後的事。《聊齋》最初的流傳以手抄本為主,大概的情況是蒲鬆齡那些「文壇」的朋友、長輩晚輩們,因為喜愛這位玄奇故事大師的作品,是以在朋友群中轉抄流傳。蒲鬆齡在重考期間就開始寫故事瞭,這些故事很多不是「創作」而來的,而是從生活中到處蒐集、記錄下來的。《聊齋誌異》的書名,其實已經明確透露瞭這本書的性質——既然是「誌異」,則我們就不能忽視其「誌」的成分。蒲鬆齡身邊的人知道以後,也樂於提供軼聞故事給他,這些故事大多玄怪離奇,在蒲鬆齡的筆下成為或長或短的小篇章,最後再被集結成書。
有趣的是,根據早期手抄本的情況來看,可以大緻推測齣《聊齋》最早隻在文人之間流傳,甚至還受到地區限製,未曾形成全國性的大流行。《聊齋》一書最早的刊刻本,目前可見的應是乾隆年間的青柯亭本,而這個版本的印行,已是聊蒲鬆齡過世五十年後的事瞭。
印刷的書本就比抄本容易流通,是以《聊齋》故事的風行,至少也要等到乾隆以後。這些蒲鬆齡當然見不到,想想也是一種歷史的遺憾。而即便印刷刊物麵世,但這依然不代錶《聊齋》即將轟動全國。我前麵提到的文言與白話之分,即是另一個或許更加緻命的、造成《聊齋》隻有文人能讀的原因。
《聊齋》的語言精煉優美,處處展現齣熟習官僚體係語言的舊時代士子之纔氣,就文學造詣上言,這必然是一本上上之作。這也是為何《聊齋》在文人圈裡受到這麼多人的喜愛的原因,除瞭故事精彩之外,那些文言所獨有的語言節奏,也必然是不可或缺的。然而,正因為這些獨特的審美需要一定的文化資本,閱讀的門檻一高,庶民就無法好好接觸、接受到這本故事集。《聊齋》故事的走紅,恐怕要等到「聊齋劇」的齣現。事實上,戲麯在很多時候都具備比文獻更強的文化傳播力,即便到瞭現代,我相信真正看過〈聶小倩〉、〈畫皮〉文本的人數,絕對比不上曾看過影視改編作品的。流動的故事本身遠比固定的語言、固定的文本要有感染力,當《聊齋》故事開始被搬上舞颱,「聊齋劇」在全國各地皆有演齣時,那些書中人物也纔真正在庶民的世界活瞭過來,而這些又更加不會是蒲鬆齡想像得到的瞭。
淺談《聊齋》一書的流行史,很多資訊為瞭方便跟讀者說明,我就不引經據典掉書袋瞭。也因為如此,學術上或有失嚴謹,這點也請在意的讀者們多擔待。而我真正想藉由這些提齣的,是關於我對《聊齋》一書的幾點思索。
《聊齋》的女性觀點仍然保守?
首先,很多人認為《聊齋》提供瞭豐富的女性形象(人神鬼怪妖皆有),是以他是一部「先進」的、重視女性的作品。我必須很遺憾地在這裡告訴各位,這些恐怕是我們對於古人過於浪漫的想像。事實上《聊齋》是一本超級保守的作品,裡麵的女性若違背瞭父權結構的規則,都要遭到很不好的報應。很多時候男性角色的失能,必須要由女性的角色來代為償還。譬如〈畫皮〉裡的妻子,必須要為瞭亂帶美女迴傢的丈夫吃下乞丐的唾痰;又或者如聶小倩如此「討喜」的女性,最後也必須藉由懷孕生子,以成全傳統的婦道價值。其餘父權框架之影響不勝枚舉,蒲鬆齡在搜羅這些故事時,多多少少也反映齣其思想在性別這塊畢竟是屬於舊時代的。
我會這麼說,倒不是要刻意在性別議題上貼古人標籤,甚至雞蛋裡挑骨頭。我隻是想指齣一件事:在過去的社會中,許多時候讀書人與倫理框架的關係比較緊密。即便蒲鬆齡畢生都在重考,但他依然深受那套倫理道德之影響;反之,與商業、民間靠攏的士人們,很多時候更重視人性天然的慾望,也更勇於去思索道德是否成為人的枷鎖。女性議題就是一個很好的試劑,我們確實可以看到早於蒲鬆齡的許多明代文人、思想傢們,在這一塊遠比蒲鬆齡還進步。
「誌異」之魅力在神怪中的人情
當然,特別論述這些,並不是為瞭貶抑《聊齋》一書的價值。事實上,我認為隻有在認清這些之後,纔能更加看見這部作品的可貴之處。前麵提過,《聊齋》畢竟是一部「誌」怪之作,蒲鬆齡紀錄瞭他所見聞的種種故事,並用自己的語言重新整理齣來,這本身就是極有價值的一件事。每個故事、材料都有其生命,在各個時代汲取養分,再各自生長、流傳,為時代增添色彩。《聊齋》的故事固然難脫道德教化意義,但每個角色每個情節,卻依然飽含著豐富的生命力,這是屬於這人間的、是有紮實血肉的。
「誌」的性質固然透顯瞭作者的意圖,但更大一部分則保存瞭故事與時代的血脈關係。我們可以思索那些故事為何流傳、為何又被蒲鬆齡所看重?也可以思索那些故事為何而齣現,究竟是人間確有如此玄奇精怪?抑或是來自人性幽微深邃的慾望、念想、焦慮或關懷?每個神怪的聚成,皆有著人的意誌,我想這也是「誌異」最迷人之處。
何謂經典?《聊齋誌異》當代新解思考
坦白說,文學經典很多時候是過時的,尤其是在這樣的新舊價值正在交會的時候。我們很難沿用舊時代的方式持續賦予經典意義,儘管總有人試圖宣稱這些「經典」具有不可取代的價值。前麵關於《聊齋》的成書與流通之經過,除瞭給有興趣的讀者一些更具體的思考方嚮外,特別寫這些,一部分也是為瞭試圖迴應「何謂經典?」、「為何讀經典?」這些有些陳舊卻始終棘手的問題。「經典」地位的上升有其脈絡,下沉亦然。我們當然可以試著去思索《聊齋》故事在民間廣受歡迎的原因,可以試著提齣描述與解釋,但我想更重要的,是要認清這些都是過去特定時空發生的事,並不會持續在下個世代、不同的背景之下,再次興發一樣的效果與影響。
是以,在我們這個世代讀「經典」,有著另一層特殊的時代意義:我們必須思索過去經典何以成為經典,也必須思索未來是否依然需要這樣的經典。據此,也許也可以更進一步勾勒這些經典文本之輪廓、再次說明其特殊性。
《聊齋》故事既非原創,也很難說其中沒有作者意圖。因此,我更傾嚮將閱讀重點放在作者選擇瞭什麼,而非想像齣瞭什麼。這些選擇當然齣於個人,但也有著不可抹滅的時代因素。在這樣的眼光下,蒲鬆齡不會隻是一個失意的萬年重考生,他依然展現瞭一代士人的關懷,這些關懷與新的價值相碰撞,文本背後反映的問題也變得更複雜。在許多個故事中,我們屢屢可看到道德教化的影子,這些道德有的極為守舊,譬如批判善妒之女性。
我們可以思索的是,為什麼那個時代會需要這樣的文本,這些文本又為何會被作者給選擇保留、再書寫?舊的價值隻要沒有被撼動,道德教化就顯得多餘,換句話說,如果道德教化開始以各種形式齣現,某種程度上也暗示瞭那個時代正是諸多價值交會、衝撞之時。而這些問題藉由《聊齋》的內容,以一種看似背離常理的方式被展現齣來,也許更突顯瞭《聊齋》一書的特殊性。道德本來自人間,許多時候藏在日常規矩中,人們早已習焉不察。偏偏《聊齋》一書嘗試將這些「人的規範」加在仙妖鬼怪之上,這麼一來某種程度上也提醒瞭我們去思索,這些道德教條真正的目的與本質為何,又追求著什麼?人有人倫,是為瞭成就人間,但鬼狐呢?仙人呢?妖魅呢?我們常說非人之物「竟」有「人性」,更常常由這樣的發現、判斷中,感受到溫暖與感動。但這些感動我們的行為與選擇,真的是屬於「人」所獨有的嗎?對人們來說,真正的道德根源,是這個社會的種種?還是這個宇宙?
這些讀書心得,分享給各位讀者,希望藉由這樣的分享,能讓過去的經典好好的走在下個世代的道路上。
二○二二夏 寫於與點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