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讓小說帶我們回去思想有意義的往事
翁佳音
昭榕老師的「海道.海盜」小說系列,上一本《紫氣東來》寫十七世紀初顏思齊,這一本更往前推溯十六世紀風起雲湧的亞洲海域故事。書中角色除佛朗機(葡萄牙)人外,還有汪直(五峰)、葉宗滿、葉麻、李光頭、許棟、胡宗憲,甚至是《本草綱目》作者李時珍,他們可都是大明皇朝有文獻可證的大人物。
書中文字駕馭、情節安排以及本事,我讓賢不多說,總覺得應寫幾字來聲應昭榕老師的精彩新作。本書她採取重返中國傳統章回體裁,職場退休後的我倍覺別具意義,心癢想動筆已不可避免。我歷史學訓練與大多數研究者一樣,主要來自近現代歐美與日本史學,但年紀漸大後漸漸體認漢語古典文獻更值得重看,畢竟這是東亞人自己的紀錄。尤其我研究近代初期東亞歷史,發覺運用外文文獻探討歷史的論者,多對漢籍文獻解讀不那麼上手,導致近代初期的東亞海洋史論述,多是吹西風,西洋味重,頂多來個鄭芝龍、成功父子縱橫相抗,眾多海上英雄人物在學術的再生產過程中匿名、瘖啞化。
所以當朋友告訴我她的《紫氣東來》出刊時,我早已備辦心思要先睹這本《海東清夷》,且願意寫推薦,與她一起誘導讀者再思考過去。她花費相當心思蒐集、閱讀古今相關資料,又文思巧妙編織成美好此書,令人佩服,這是我想先說的。其次,書中主軸似乎有十六世紀波瀾萬丈,之後人物歸隱,海東呈現另外潮平、寧靜的傾向。但也許讀者免不了會問書中所寫是事實嗎?還是人名為真,事實是假的?
講究實證主義的我,對「歷史事實 fact」本身,一直默認可分成「發生過的 Gechichte」以及「心理認知的 Romance/History」兩種,但不希望這兩種「真」互相干擾與阻礙。多年前,我老友、海洋文學家東年送我他的小說《給福爾摩莎寫信》,我曾從實證主義立場回應:當年荷蘭東印度公司走基督新教路線,對天主教徒忌憚,且公司有信件檢查制度,如此,書中主角還能光天化日寫信給祖國的修女?但我只略提,深怕老友若斤斤計較忌憚與信件檢查的「真」,哪有辦法寫出感人與具「真」時代意義的書信體好小說?何況我還是對學術歷史知識不敢打包票,「歷史」本來就是有意外與例外,不要拘泥於學術界所定義的真假。
《海東清夷》的結局,昭榕老師安排這些著名人物失意或失憶離開傷心之地,率船航往南方日升之地的新國度台灣/大灣(現在學術界又改成「大員」),在荷蘭東印度公司還未經營、招來普羅無名大眾開墾之前,他們已在這裡東山再起。習慣現代學術研究成果的讀者或許不同意她這樣安排,我卻聲應她,當年西洋人在東亞、東南亞遇到的人物,很多人已隱約可證不屬低下階層。至少,一般人認定為外國人的本書要角「(火者)亞三」,歷史研究多少已證明他是海外有力華裔,引領荷蘭人來台的洋名Capitain、Impo、Hambuang等華人,一樣不是阿貓阿狗尋常百姓家,海洋英雄並非只有國訂版的鄭芝龍、鄭成功。昭榕老師正在用文學小說在我們眼前開展浩瀚的有意義往事,我當然樂於推薦啊。
開啟歷史小說的海洋視野
履彊
筆者有幸擔任幾屆「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長篇歷史小說的評審委員,欣見原本自高陽之後趨於沉寂的歷史小說,在星雲大師創立的「公益星雲大師教育基金會」鼓勵下,已重新成為現代文學最蓊鬱的風景。而在歷屆作品中,題材的多樣性自不待言,其時空背景則不限中外古今,或為儒、釋、道或為文史哲,乃至國共內戰、抗戰禦侮,也有異國反抗殖民統治、跨國企業剝削勞工,乃至台灣本土反抗威權統治悲情者,林林總總,顯然,歷史小說已經不再框限於狹義的歷史框架。廣義地說,凡古往今來只要是過去發生的故事,均可歸類為「歷史小說」,而大多數的小說文本,不論是朝代興衰的爭戰或宗教文化的演替,主角或為高官名仕,或為士農工商或高僧大德或江湖俠客,發生的故事率皆以廣袤的大地為載台,小說家的歷史視野亦皆黃土地城鄉或大漠的風景,極少數能夠望向黃土地以外的藍色水域。
就題材與時空背景而言,《海東清夷:海道.海盜系列2》卻是在眾多參選作品中,少數甚至是唯一,由陸地邁向海洋,由明朝中國連結日本九州諸島,人物除明嘉靖年間,不甘受科舉制度拘限,一心要闖越朝廷海禁,開啟海上貿易的汪直,及其部眾葉宗滿和明朝官員朱紈、胡宗憲等人,還包括來自西班牙傳教士與葡萄牙航海家(或稱海盜)的歷史小說;不僅開啟了以大陸山野荒漠為歷史場景的新視野,其有關海域探測、海象變幻、漁民與倭寇競合、明朝典章與江浙文化,乃至西方精鍊貴金屬的技術、日本幕府時代王陽明心學如何興起等,皆仔細考證化用於小說情節中,琳琅滿目,令人目不暇給。
《海東清夷:海道.海盜系列2》以明嘉靖年間朝廷嚴令海禁,民間有志之士汪直等會眾寧冒大不韙,由江浙沿海東向日本「開海」的艱難歷程為故事文本,是一本既不失「文化中國」底蘊,又兼及面向海洋,在波濤洶湧海浪滾中為「海洋中國」開疆闢土的歷史小說。
作者曾昭榕從浩瀚明史文獻中,抽絲剝繭,以小說家的敏銳嗅覺,聞到海水的鹹味,看到躍然紙上字裡行間,海洋子民內受朝廷殺伐,外則不顧安危冒死在巨浪風颱中拚搏,復與葡萄牙、西班牙、日本海上勢力合縱連橫,爬梳出既本土又國際的動人故事,加諸作者文史涵養與寫作技巧、戲劇張力佳,文筆流暢,使這本書更豐富可讀。
值得一提的是,本文寫作視野寬廣,宏觀而博遠,令研習戰略有年的筆者,以為本書作者應是一位具海洋專業知識的海洋作家,及至知道作者曾昭榕是出身中文系所的作家,不免驚嘆她對海象、漁人、船舶造型、功能,以及鯨鯊學魚類等海洋生態,乃至閩浙海域、舟山群島至日本九州、五島列島,地理知識與朝代風物、史料,皆下功夫蒐集考證,看似信手拈來,實用心經營,活用於相關情節中。微觀而不鑿痕跡,自然而然,足見作者曾昭榕的用心,實值肯定。
本文以明嘉靖海商汪直為主角,其愛、恨、情、仇,迂迴轉折,前後呼應,尤其汪直棄科舉而就海商,不得已「出海為寇」,並被推舉為「徽王」,卻嚴令不可侵奪百姓財物,並宣示只要朝廷願意開海即歸順大明,護衛海疆,以示不忘浙江安徽故里根本的鄉土宗親之情。於是來自徽州的汪直部眾便在今之日本長崎縣西部群島、南部五島列島的佐賀島建立水寨,構建千艘船艦,並將附近三十六島民、海外佛郎機人和出海的大明漁民納編訓練,成為不被大明海禁所允許,卻自詡為大明子民的「倭寇」基地。
汪直在成為海商之前,參加科舉榜上無名,為救受梅毒之疾的幽蘭夫人,與同鄉葉宗滿原欲至雙嶼尋找佛郎機教士的藥品,卻陰錯陽差地投效許棟商團,並捲入商團家族的惡鬥,乃至徐海劫富濟貧,青樓女子馬翹娘的見義勇為,萍水相逢的恩義,海商許棟家族兄弟鬩牆,許棟與西人沙勿略的競合,及至朱紈派兵剿滅海商「倭亂」,許棟臨終前委以汪直率「金蟾」船隊航向日本關西,航行途中遇大翅鯨,驚濤駭浪,卻是大明海商的首航之旅。小說中,佛郎機人亞三,也扮演開啟大明王朝邁向海洋的關鍵角色,他由廣州入京,見到年少的正德皇帝朱厚照,帶領小皇帝從寧波出海南巡認識海洋,沒想到卻在船上遇跨鯊而落海,因此遭朝廷重臣嫉恨,在正德皇帝下詔罪己駕崩之際,趕緊變裝逃離,逃亡海上又遇汪直,異國友誼同赴犯難,充滿戲劇張力。
而故事的焦點,就在於汪直與有同窗之誼的浙江巡撫朱紈的私誼,因「海禁」而至交惡的描述。朱紈奉朝廷之令在浙江嚴格執行海禁,聚集海商「倭寇」的重地雙嶼島、福建沿海乃成為其「剿寇」的重兵之地,凡違反海禁者不論出身,皆格殺刑戮,卻也因此得罪當朝輔事,而被御史以逾越專擅之名彈劾獲罪,加上嘉靖帝昏庸多疑,內閣派系分岐,重臣妒才貪腐,乃革其職而以軟禁待罪,並遭蒐出一封他「私通」海寇,即給同窗汪直的信件,坐實罪證,只得自殺以表清白。而汪直顧念舊誼,仍託人照顧朱紈家小,這些細節,或為作者塑造汪直忠義性格的「畫龍點睛」,
令人會心。
小說〈楔子〉即以主人翁汪直在法場與監刑侍御周道的對白,作為文本章節的伏筆,倒敘汪直由以參加科舉為志業的儒生,轉變為海上梟雄「徽王」,與日本倭寇、葡萄牙商人、教士的殺伐、衝突與合作,雖已縱橫四海,卻仍不改報效朝廷初心,以至遭遇朝廷命官私、偏、欺、疑,致而喪命的過程;而結尾將汪直部將葉宗滿落水失憶,獲今之台灣的「大員」漁民相救,他回到故鄉的水寨,與故人相遇,並在汪直靈前上香後,率領舊部「青龍七部」,在太初鴻濛的清晨,數艘船自瀝港出發,告別官民爭戰,讓「徽王」汪直遭到官府擊傷的傷心地,由汪汝賢領船前進,航空向黎明之所今之台灣的「大員」,為本書畫下舉重若輕的休止符,但也為作者下一部小說留下無限的想像空間。
這是一部開啟歷史小說海洋新視野的傑出作品,我們期待曾昭榕為自己也為讀者,在海洋歷史小說的題材開疆闢土,寫出更豐華的故事佳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