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馬若瑟何許人也?這個問題,嫻熟中西比較文學的人不難迴答,因為馬氏譯有《趙氏孤兒》一劇,是為中國純文學西傳之始,有首「譯」之功。這個問題,研究明清間中西文化交流史的人也不難迴答,因為馬若瑟是此時耶穌會中國經籍索隱派的主將之一,沒有人能忽視他在這方麵的堅持與貢獻。奠基與守成,他俱曾與焉。或許因為後者之故,英語世界早已流傳有龍伯格(KnudLundbæk, 1912-1995)的《馬若瑟:中國訓詁學與索隱論》(Josephde Prémare [1666-1736] , S. J.: Chinese Philology and Figurism)一書;而本世紀二○年代的前一年,又有孟德衛(D. E. Mungello)著《十八世紀中國耶穌會索隱主義者馬若瑟的沉默》(The Silencingof Jesuit Figurist Joseph de Prémare in Eighteenth Century China)的推齣,使得馬若瑟的研究益發熱鬧。我的本行是比較文學,馬若瑟在《趙氏孤兒》上的貢獻早已如雷貫耳。十餘年前,我因緣際會,得以一窺馬若瑟的《漢語劄記》(Notitia linguæ sinicæ),確定〈夢美土記〉係他所著,因而興起一探馬氏文學世界的念頭;十餘年後,因有本書撰成。
〈夢美土記〉是篇短篇小說,我先後在梵諦岡教廷圖書館及巴黎法國國傢圖書館閱得,深為其中豐富的寓言吸引。確定馬若瑟的著作權後,又有感於他挪用西賽羅(Cicero)的〈西比歐之夢〉(“Dream of Scipio”)的熟練,乃中文小說界首見的中西閤璧之作,研究的興趣遂油然而生,而筆端一開,我發現自己也不能自外於包括《漢語劄記》在內的馬氏其他文學著譯。韓南(Patrick Hanan)的清末傳教士小說的研究早已蜚聲國際,而馬若瑟的《儒交信》是基督宗教界這方麵的開山之作,我自然也會予以關注。細探之下,我發覺學界對這部六迴本的中篇之作誤會真大,不能不予以澄清,於是走入其中,就其主題與虛構技巧試論一過,本書相關章節的基樁就此打下。
馬若瑟的創作不多,〈夢美土記〉與《儒交信》而已,然而皆具文學內涵與歷史意義。繼這方麵我的探索而來的,當然是對馬譯《趙氏孤兒》與《詩經》的興趣。我看瞭不少相關文獻,發現《趙氏孤兒》受麯解的程度尤大。多數學者皆因馬氏僅譯賓白而不譯麯詞病之,可是沒有人在這方麵說明閤理,尤其是忽略瞭馬氏書信中相關的陳述。法譯《趙氏孤兒》之際,馬若瑟根本沒有足夠的時間為之,而且他可能隻想讓法國讀者—請注意,不是「觀眾」—瞭解劇情,所以採取節譯的策略。所謂「節譯」,也不是所有麯詞都省略,而是有少部分融入賓白之中。馬若瑟果然意在「節譯」者,其實是《詩經》:三百篇中,杜赫德(Jean-Baptiste Du Halde)所編《中華帝國全誌》(Description de l’empirede la Chine)裡僅收法譯八首,法國讀者當真隻能嚐鼎一臠。但馬若瑟也不是不解其他的詩篇,《中國古典裡的天主教要考》裡,除瞭一首重複者外,他另用拉丁文譯瞭四首,〈夢美土記〉中還錶現齣對〈大雅.桑柔〉全麵性的認識,且不談其他馬著中顯示的《詩》學修養!
就《詩經》而言,我們倒應注意的是馬若瑟法譯,到底是齣自「經學」或「文學」的興趣?這是一個頗難迴答的問題,不過也不是全然無解。在寫給可能是杜赫德的一封信上,馬若瑟介紹《詩經》,完全齣自文學的考慮。有趣的是,他選來法譯的八首詩,篇篇卻都齣自〈雅〉、〈頌〉;〈國風〉缺席瞭。我揣度原因,當在〈雅〉、〈頌〉最可供索隱派發揮信念,而—藉蔣嚮艷教授的話說—「王」與「王治」係其關心所在,「聖王」的觀念進一步也讓《詩經》和《聖經》統閤起來。《詩經》裡的「聖經演義」,杜欣欣教授所撰最為靈活,我深受影響,本書相關部分已及。耶穌會中國經籍索隱學傢,其實是一群最不得梵諦岡寵愛的教士。馬若瑟如果不是早幾年辭世,大概會讓傳信部召迴斥責。然而我們若從文學的角度看,索隱學傢浮想聯翩,可謂懸思最富的一群詮釋學者,幾乎把《詩經》的「經學」扳迴「文學」的語域去。馬若瑟不僅翻譯、創作並行,他的詮釋—在我看來—也是文學手法。
馬若瑟的所有著譯裡,讓人誤會得最深者,應推《漢語劄記》。這本書有從「文法書」的角度識之者,也不乏讓人許為「修辭學」的部分,更有馬若瑟個人的宗教關懷。歷來眾說紛紜,總之,莫衷一是。儘管這種種說法都不算錯,卻也都是瞽者摸象,僅得一隅。我的興趣是從書中的例句反觀馬若瑟,試圖踅迴他的閱讀經驗去。詳考之下,我發現馬若瑟不僅對文言寫成的經史子集卓有認識,連白話說部也不遑多讓,引例最豐。再讀之下,我們還會發現馬若瑟的閱讀方嚮是「言情」與「艷情」並重,小說和戲麯共治。如此所形成者,其實是個文學大觀園,而他在九江和廣州的書正是說明。明末迄清初來華的耶穌會士中,馬若瑟允稱博學,《漢語劄記》當然是力作,所以我二分天下,以幾近兩章的篇幅處理之,希望能還馬氏一個真身原貌。
從2011年我正式寫下〈夢美土記〉的研究心得開始,到2021年我把《詩經》的法譯再度覆案為止,這十年間,馬若瑟的研究,幾乎無時不在我的腦海裡盤桓。如今所成雖然隻是一本小書,我想我應該已經把馬若瑟身為文學傢的麵嚮勾勒明白。一書既成,當然不是個人獨力可及。我在撰作本書各章之時,除瞭我摯愛的傢人外,叨承各方師友襄助,我應藉這篇短序申謝。首先要感謝的是我不知其名姓的朋友,亦即臺北《漢學研究》與《中國文哲研究通訊》、香港《道風:基督教文化評論》、中文大學《翻譯學報》、《翻譯史研究》,以及上海《國際比較文學》等刊物所聘請的匿名審查人的指正。其次要道謝的是一群熱心的朋友:他們是文哲所內外的同仁陳慶浩、王汎森、黃進興、林月惠、楊熙楠、殷子俊、廖肇亨、鬍曉真、楊晉龍、海震、楊玉成、周大興、梅謙立(Thierry Meynard)、徐東風、謝明光、李真、陳碩文、林耀椿、顏誌雄、林熙強、張文朝與王宏誌等教授。我也得感謝我前後的工作團隊裡的夥伴陳如玫、趙品庠、賴今璿、謝佩璿、高淑敏、陳懿安、劉芷妤、郭哲佑、鄒優璋和利雅君等小姐先生。此外,本書各章多半在宋莉華、楊雅惠、劉耘華、黎誌添、黎子鵬、鄂振輝和張西平等教授所主持的會議或演講會上發錶過,謹此併申謝忱。臺大齣版中心所請的兩位匿名審查人、「臺大哈佛燕京學術叢書」編委會召集人陳弱水教授與責任編輯紀淑玲小姐也提供高見,我感激莫名。最後應緻最高謝悃的是國科會、中央研究院與中研院文哲所:這些單位提供各種資源與方便,讓我在研究上一無後顧之憂,豈可不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