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朝嚮新建築》第二版引言(1924)
勒.柯比意
當本書的第一版在不到一年前問世,適逢人們對建築事物的極大興趣正在各地被喚醒。本書主要的章節內容,曾經在《新精神》(L'esprit nouveau)雜誌以文章的形式發錶,其內容猶如對時下人們進行瞭一項突擊普查:人們開始說話瞭,開始喜歡談論,甚至熱衷於談論建築。這樣的興緻,實則來自於社會深層的變動。
舉例來說,在18世紀,也曾激起過對建築的普遍熱情:資產階級人士設計建築物,高階層官員同樣也鍾情於此,如布隆代(Blondel)設計的聖丹尼斯門(la Porte Saint- Denis)和剋勞德.佩侯(Claude Perrault)設計羅浮宮的東廊(la Colonnade du Louvre)也都是如此,頓時,法國境內布滿瞭見證當時這種精神的作品。
這本書所造成的迴響,不僅止於專業人員,同時也及於普羅大眾,恰恰證實瞭整個建築循環週期的時代已經來臨瞭。大眾對於建築工作室裡的技術話題不感興趣,僅僅關心新建築能否給他們帶來更多舒適感,畢竟在其他領域(比如汽車旅遊、郵輪觀光等)此種享受已經略略顯齣端倪。更重要的是,新建築能否讓人耳目一新的滿足感。這種新感受從何而來?這是因為新時代的建築意識在歷經長時間的醞釀後,終於萌芽綻放。
何謂嶄新的時代?那就是百廢待舉的心靈地域和建造自身住宅的迫切需求。一幢住宅是一種人為的域界,圍護著我們,將我們與需要對抗的自然現象隔離,賦予人類人文的環境。滿足本能的渴望,實現自然的功能,這就是「建築」!建築不僅在於專業的技術領域,更關鍵的是在於一些特徵性的轉摺點上,展露齣時代共同理念的率性行動,藉以呈現共同理念之下所有行動的協調模式。
因此,建築成為反映時代的鏡子。
當今建築所關注的房子,是一般而平常的住傢,供普通而平常的人使用。捨棄宮殿式設計思維,這是時代的一個標誌。
為普通人,「為所有的人」,研究一般人的住宅,方能找迴人的尺度,找迴根本的需求、根本的功能、根本的情感,也就是重新找迴以人為本的建築基礎。這就是瞭!這就是重中之重,也就是建築的一切!人們摒棄瞭浮華,讓這尊嚴的時刻到來!
本書使用的文筆,是極為嘲諷的風格。實則,當建築仍在陷在垂死時代中,令人無法忍受的破舊觀念限製之下,又如何能夠以優雅不帶情緒的方式來談論新時代精神及其所產生的建築呢?
因而,理所當然,為瞭掙脫沉重壓迫的鉛衣,就要射齣箭矢去刺穿它,用錐子突破那沉重的外衣。「突破」!在這裡穿一個孔,在那裡挖一個洞。於是乎,我們見到瞭令人窒息的外衣之外的遠景。挖齣洞來,看見遠景,這是有效的、有用的策略。我執著於這個策略,隻因它幾乎是唯一可行的策略。
正值本書即將再版之際,我本當對其進一步補充,繼續擴大挖洞突破,讓讓本書更完善。但是如此一來,將無異於又寫另外一本書。因此我決定不再更新,而另外寫兩本書:《都市學》(Urbanisme)和《今日裝飾藝術》(l'Art décoratif d'aujourd'hui),有如為本書添加瞭左右兩翼,它們將和《朝嚮新建築》的再版,同時由同一傢齣版社齣版。
這兩本書也是我在《新精神》雜誌上,過去一年裡所發錶的文章集結。這本雜誌把現代各種事件的許多麵嚮並列呈現,描繪齣清晰、協調又令人信服的當代形象。這剛強堅定的形象,喚起我們的同情關懷,引發我們參與閤作的意願,也激勵我們手心閤一有效率地工作。
如此一來,去年(1923)齣版時孤軍奮戰的《朝嚮新建築》,如今兩側都有瞭堅強的支持而繼續邁步嚮前,一側是有關都市的建築現象,確立瞭「建築」應有的立足點;另一側,則是人們慣用「裝飾藝術」這個可悲的字眼來指稱的一切:片刻不離、舉手投足間持續存在的某種建築精神,使得我們得以恣意領受感官知覺的魅力,同時還能堅守一種陽剛的尊嚴。
1924年11月
溫度--第三版齣版序(1928)
勒.柯比意
1924年,在世界各國「建築所關注的房屋,是一般而平常的住傢,供普通而平常的人使用。建築因而捨棄宮殿式設計思維,這是時代的標誌」。(第二版引言)
由世界各國人民集結成立的國際聯盟(Société des Nations),試圖在新精神的標誌下,規畫大戰後(審譯按:一次世界大戰)的發展。這位於日內瓦的機構正在茁壯成長、發揮功效、提齣構想;然而這麼重要的組織,卻棲身在剋難搭建的建築中。
1926年:國際聯盟嚮全世界鄭重宣告,將舉辦「萬國宮」的設計競圖,並擬訂瞭詳細的計畫書,要求建築師提齣精確有效的設計方案。計畫書由負責執行業務的主管提齣,設計的重點是快捷、精準,又富有效率的辦公空間。研讀這份計畫書,可以明確感受到自己身處二十世紀;此一「宮殿」的設計係以行政效率為依歸,不再是為瞭華麗的排場,確實是歷史性的轉變。但這樣的壯舉,卻有一事聽起來格外突兀,那就是計畫書的標題,竟然沿用「宮殿」(Palais)這個字眼。這樣的用詞顯得含糊曖味。難道宮殿式建築仍舊陰魂不散,試圖藉屍還魂?或者國際聯盟意欲為這過時陳腐的辭令,注入新意涵呢?
1924年我們曾寫下:「為普通人,『為所有的人』,研究一般人的住宅,方能找迴人的尺度,找迴根本的需求、根本的功能、根本的情感,也就是重新找迴以人為本的建築基礎。這就是瞭!這就是重中之重,是建築的一切。人們摒棄瞭浮華,讓這莊嚴的時代到來!」(第二版引言)
1921年,在《新精神》雜誌創辦期間,構成本書的第一批文章刊載時,建築仍處處受到學院派精神的豢養,因而對現代性的齣現感到睏惑質疑,迴避著新技術帶來的駭人後果;當時的建築,仍然執著於為空間「披戴外衣」。
但是六年後的今天,也就是1928年1月1日,現代的房屋已成為各國建築師都必須麵對的真正核心問題。藉由現代住宅計畫、現代技術和現代組織力的通力閤作,在世界各地為現代人,創造齣符閤時代的住宅。
真的是如此嗎?
工具住宅或者說「居住的機器」(machine à habiter)已經變成常態瞭嗎?即便居住的機器已經存在,人們嚮往的居住方式究竟為何?是要迴到過去,還是迴應今日的需求?答案尚未明確。儘管人們的確開始重視衛浴設備,然而我們心中的理念是否已經清楚成形,甚至被錶現齣來?很遺憾地,一點也不!在我看來,我們仍眷戀著往昔的觀念,無法大刀闊斧除舊布新。1926年,十四位知名建築師在斯圖加特(Stuttgart)建造瞭魏森霍夫(Weissenhoff)花園城市,揭示瞭新技術工法的存在,展現一種美學新風潮,卻讓大眾裂解為兩個對立的陣營,恰恰彰顯齣現代平麵尚未被普遍接受的事實。至於我自己則得力於新技術所賦予的極大自由,試圖發覺、預見新的平麵。當一個社會的演化已經穩定成形並且達到平衡,這時代就會產生符閤該時代的住宅平麵。而今顯然尚未達到此階段。
本書曾主張「居住的機器」此一革命性觀點,有幸獲得有識之士的認可。然而當我們進一步主張這颱機器可以是一座宮殿時,卻使得剛被說服的這一群人對我們嗤之以鼻。實則這裡說的宮殿,已經被賦予嶄新的麵貌。我們主張的「宮殿」概念,是指組成一棟房子的每個構件,經由良好的整體布局,可以形成感動人心的關係,並藉以揭示一個偉大高貴的意圖,而這意圖也就是我們所倡議的「建築」。對於那些現在一心一意投入解決「居住的機器」問題的人所宣稱的:「建築在於提供服務」,我們的迴應是:「建築在於感動人心」。於是,我們被輕衊地貼上瞭「詩人」(審譯按:指不切實際)的標籤。
一棟住宅/一座宮殿。我們原想將最熱情的行動專注在這項當代任務上。
1926年,國際聯盟恰巧號召來自世界各地的建築師,徵求一座宮殿的設計方案。
我們隨即調整形成如此的概念定位:一座宮殿/一座住宅。該徵選計畫是如此精確,以至於引導我們形成此概念。對於日內瓦而言,想要的是一座規模龐大的行政大樓 (1)。
這不正是「為普通人、為所有的人研究一般人的住宅」,不正是「找迴人的尺度,找迴根本的需求、根本的功能」嗎?這不就是重新找迴根本的情感嗎?也就是重新找迴以人為本的建築基礎,不是嗎?
建築的情感,「是藉由量體在光線底下結閤,並且精妙、適當和齣色的互動來產生」
(這也正是我們在1921 年《新精神》中宣示的建築運動的隅石)。
* * *
我們剖析一座宮殿的宗旨,是要為「所有一般人」提供精準的機能。也就是找迴人的尺度、根本的功能等。於是我們專注於分析,樂於使用來自花園城市、豪門住宅和齣租房屋的同一批元素,來建造一座理想的宮殿。夢想著此平麵計畫,我們試圖本著崇高的設計意圖,亦即透過宏偉的意圖去感動人心,用規劃賦予各個活潑有生產力的構件之間的秩序。
本著這個理念,我們忠於建築專業職責,嚮日內瓦競圖當局提交瞭一座現代化宮殿的設計。
沒想到此舉竟引發輿論一片譁然!首先是學院派動員所有資源極力反對所引發的爭議。他們大陣仗地嚮日內瓦遞送瞭十來公裏長(審譯按:又臭又長)的計劃,內容無非是些陳腔濫調的冷飯熱炒。這時輿論也來參一腳卻隻彰顯瞭一件事:這個世界顯然不如我們以為的那樣先進;這個充斥政治正確和鄉願的所謂「上流社會」,期待的是一座宮殿,而唯有蜜月旅行時前往王子、紅衣主教、總督或國王的國傢,期間所紀錄的圖像,纔符閤他們心目中的宮殿形象。
真是可悲:現代社會正在經歷一場徹底的變革;機器改變瞭一切;百年來,進步的速度驚人;舊時代的帷幕早已拉下,將人們與過去的習俗、方法和工程永遠斷開;在我們麵前展開的是廣闊的空間,整個世界也迫不及待地迎嚮未來。然而,國際聯盟卻反倒選擇退迴時代的帷幕後。
我們原以為《朝嚮新建築》已經完成它的使命。以為本書作為一個宣言,曾風行一時並已達到目的可以退場瞭。然而1927年12月22日,國際聯盟評審的決定,凸顯瞭現實的情況,也量齣瞭這時代的真實溫度。
奈諾(Nénot)先生身為建築師、學院院士、藝術學院院長和巴黎索邦大學的建造者,也是參加國際聯盟設計競圖的最終獲勝者,他的話再次確認瞭當今社會的溫度。
他在1927年12月24日接受《不妥協者報》(l’Intransigeant,審譯按:法國1880-1948齣刊的晚報,立場偏保守極右)的採訪時宣稱:「我為藝術感到高興;法國設計團隊(原文就是這麼說的;那來自巴黎的其他參賽建築師團隊呢?都被無視瞭嗎?審譯按:這是Le Corbusier內心的OS)當初參加徵選的目標,就是要挫敗野蠻的建築風潮。這裡所稱的野蠻,是指近幾年在東歐和北歐日益猖獗的某種建築流派……它們否定瞭歷史上所有的美好年代,更藐視瞭一般所認知的常識和高雅的品味。今天,野蠻派屈居下風,真是太好瞭。」
正因為這樣的時勢,《朝嚮新建築》仍然得繼續積極動員奮戰。在德國、英國和美國的翻譯本接續齣版之際,這本宣示書將持續負重前行。
可嘆光陰飛逝,而這份宣言卻仍然適用於當前的時局。
1928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