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這是一本夾三而來的小說,它的構思是我在長篇小說《世界無聲了》初稿寫完一年後正在修改、快要定稿的二零二二年六月產生的,而它內部的動力則是源於這幾年來我在疫情中的經歷。新冠疫情是全人類的災難,小說整體雖然是虛構的,但許多細部都與我在鄭州和香港的經歷與見聞有關,它也幾乎是這個時代每個中國人的經歷,這些經歷帶有中國社會的特徵和烙印,與中國社會背後的諸多因素有關系,這些因素並未消失,仍然值得關注與反思。
己亥與庚子之交,新冠疫情在武漢爆發,很快席捲了中國,世界各處接著也有了疫情,那時我正在寫《阿德萊德》的初稿,時至今日三年已過,就在本書即將截稿前,中國大陸剛剛全面解封,此時經受的疫情爆發與一年前香港遭受的境遇有許多相似與不同之處,使我在修改此書時感慨良多。這本小說可以說早已儲藏在體內,現在得以出來,令我感到釋然。
二零二二年六月至九月,我寫了本書的初稿,初稿最初十二萬字,後來刪改到了八萬字左右,那幾個月我在鄭州做老師,每天都奔馳在各個路上,趕去不同區域上課,車輪劃過閃動著白絲的水泥道路,像蒲扇一樣高高的藍色路牌從頭頂一一閃過,淮河路,汝河路,黃河路,長江路,每天把印著江河湖海名字的道路走個遍,一路上心裏縈繞著小說中主人公夜航與朱顏的生存危機,有什麼想法就隨手記下,上完課一回家就沉浸在他們苦澀而甜蜜的愛情中整理記錄與寫初稿。夜航要如何應對磨難並活著、如何愛,如何面對自我、如何照顧與幫助戀人,這對於那段時期的我來說是頭等大事。夜航身上蘊涵著我的精神理想,他的女友朱顏也是,他們活在這樣的世界中摸索前行著,知道如何苦中作樂,保持相對最真實的自我和最高的精神標準,不喪失作為人的珍貴之處,夜航作為詩人與時下許多詩人格格不入,可以說是當下詩歌界的另類,也可以說是我理想中的詩人,一個真正有追求的人,這源於他的精神氣息和他對生活深沉勇敢的態度。
這本小說因為直逼現實之故,我寫初稿時非常痛苦,這種痛苦是這三年來痛苦的濃縮,每天寫完三四千字就無法再向前推進了,精神像被分裂成了碎片,即將被吞噬前我急忙逃出來,在壓抑的房間裏吃水果、看書、來回踱步,晃蕩到晚上睡覺,直到第二天醒來再繼續下一個幾千字。二零二一年七月,我結識詩人森子後,讀了他的幾本詩集,後來又讀了一些其他當代詩人的詩,此後也開始寫一些詩,我沉浸在寫作本書初稿的痛苦中時,收到了刊登有我的詩的《江南詩》雜誌,是森子推薦給飛廉發表的,詩人飛廉在推薦語中說我是個冷峻的歌者,既有理想的溫情又有現實之痛,令我認同並感受到了鼓勵。寫此書初稿的過程,仿佛是一個翹首期待、等待黎明的過程,或說是我伴著書中人物的生命經歷苦苦求索的過程。九月三十日晚上,從夜裏十二點到淩晨四點,我寫完了初稿的最後一部分。
鄭州十月十日左右開始封控的,鄭州發佈網沒有像以前一樣公告疫情情況,新聞中沒有疫情感染與蔓延狀況的具體消息,由於信息不透明,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各種小道消息不斷湧出,政策很快越來越嚴苛,規定「一小區一政策」,各小區可以自主制定政策,因此每個小區比著看誰封得嚴,我們小區在十月十三日通報了一位從新疆回來未向社區報備的感染者,他因傳染他人而遭到判刑,十月十六日通告要求每戶到門崗領一張出入證並登記信息,每戶每天只能在早晨六點至中午十二點之間派一個人出小區採購一小時,十月十九日通告周邊道路皆已封閉,擅自突破隔離措施穿行的人將會被公安嚴厲打擊,十月二十日宣佈嚴禁在隔離圍擋處傳遞物品,憑工作證明可以從道路卡點通行,十月二十三日宣佈工作證明無效,所有門崗不進不出,然而我聽一些朋友說他們有通行證,有個跑業務的朋友說她認識一個搞工程的老闆,老闆有許多空白的志願者通行證,給了她一張,她填寫了姓名和身份證號,每天拿著穿梭各個街道的卡口,一路放行,還有個朋友當公務員,單位給他發了通行證,每天照樣外出。朋友們發消息互通情況,有朋友說他們小區發現了一例陽性,下樓在小區門口取買的菜時感染的,因此每棟樓除了做核酸外所有人都不許出樓門了,有人一出樓道就被巡邏的保安呵斥了回去,朋友說他二十天沒做核酸了,反正也出不去小區,黃碼什麼的隨便。我們小區每天上午有人用喇叭吆喝做核酸,這次封控後我也一次都沒做過,但這次不像前一段時間了,前一段時間每隔一天做一次核酸時,有兩三次沒做馬上陌生電話打來催我去做,二零二二年九月我去廣東惠州,到達第一天防疫人員打來五次電話問詢,這次不做核酸也沒人打了,仿佛顧不過來了。
我經常中午才睡醒,醒來就趕緊用手機買菜,從十月二十二日開始只能在社區指定的超市買物資,微信群裏接龍購物的人多而混亂,我給老闆打電話叫他當場搭配,確定後趕緊轉錢給他。無法出門日久,便失去了日期和星期幾的概念,對幾點鐘卻更敏感了,因為過了下午統一送菜的時間超市就不配送了。後來才知道,周邊很多超市和熟食店實際上仍可以送物資,有幾個熟食店老闆為了做生意不被封在小區而直接住在了店裏,我於是常在一家熟食店買牛肉、紅腸、鴨腸和雞腿,並讓老闆幫忙採購水果和菜一起送到小區門口。掃樓道的大姐也被封在了我們小區,他侄子家有一大片養羊的地,殺了羊把肉送到小區門口,五十塊錢一斤,她向我對門鄰居胡姐推銷,胡姐問我要不要,我買了兩斤,肉雖然貴卻也新鮮,連吃了三頓。
從十月初到十二月底,我的收入因疫情與封控受到影響,房子的月供每個月卻要還,我在掙扎中仿佛一沉到底了,毫無希望感卻更感到活著的彌足珍貴。很快全國各地紛紛開始封控,到處流傳著有人跳樓了,視頻裏的人翻過陽臺欄杆一頭栽下去,伴著拍視頻的人眼看著卻無法阻止的尖叫聲,一聲巨大的悶響像隕石墜落在地上,看得人揪心,還有病人被保安攔著不能出小區去醫院而在樓下哀嚎的視頻,和有人在燥怒中殺了自己女朋友拍下的橫屍照片,轉發時為怕網路封禁而把消息編在層層的筆記框裏;有富士康工人步行回家的視頻,他們和我一樣也在鄭州,在同一個寒冷蒼涼的天底下背著包步行回老家,做視頻的人故意配上歌曲「囚鳥」,看得人眼裏有淚要往外湧。然而熱鬧只是手機裏的,合上手機什麼都沒有,周遭是一無變化的空寂與死靜。我每天中午吃完飯修改兩三個小時初稿,而後坐在陽臺的椅子上對著樓下光禿禿的馬路發一會兒呆,或者合上眼眯一會兒,下午五點半下樓,和鄰居胡姐還有一樓開超市的兄弟打一個半小時的羽毛球。
天氣越來越冷,十一月四日小區解封了,然而通往外界的幾條道路依然封鎖,要出示通行證,仍然出不去這一小片區域,頂多在附近寂靜的天地間轉悠一會兒,沒地方可去,鄭州各個小區均是如此。從十一月二十五日全城又封控了五天,我們小區是從二十二日開始的。烏魯木齊大火之後,各地解封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鄭州在十一月三十日全面解封,接下來從十二月七日開始接連出了「新十條」等系列文件,幾日內政策陡轉,全國解封,推翻了之前所有的防疫措施,包括那些溫和有效的部分,一時間到處是感染者,去超市買東西時幾乎所有人都在口罩下咳嗽著,說話帶著鼻音,藥品緊缺,瘋傳醫院已經擠滿無力收治的發熱病人,各地火葬場和殯儀館前排著長隊。我手頭還有三片布洛芬、四片對乙醯氨基酚和一些頭孢,十二月十二日我睡醒後感到有些發燒,是否是新冠我不知道,也沒有測,很可能是。快遞癱瘓,母親從深圳用圓通寄給我的藥我一直沒收到,直到現在都沒有收到,用順豐寄來的四副中藥十天之後收到的。我不分晝夜地睡,不怎麼咳嗽,胸口也不悶,只是嗜睡。我認識的朋友幾乎全感染了,有喉嚨疼得一吞咽就像劃在刀刃上的,有味覺完全喪失的,有不斷咳嗽濃痰不止的,有嘔吐反胃不想進食的,各人症狀都不一樣。四五天後,我大夢初醒一般恢復過來了,雙眼迷離像又回到了人間。
十幾天後的十二月三十一日,我修改完了這本小說,這本書的產生,是疫情之中令我溫暖的為數不多的事情之一,它不只是我寫給自己的,更是寫給在這時代生活過的每一個人的。
王東岳
2023年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