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富無間,神魔混血的巨作 陳建志
重讀,我卻想到看台灣的紀錄片時,那種熱淚盈眶的經驗,以及後來「白米炸彈」的真實事件。
貧窮的稻農辛苦耕種,有米無米,都得苦中作樂,卻無法抵擋WTO將要叩關台灣的壓力,他們最親的土地都要廢耕,進入更悽慘的境地。後來出現了一個在米袋中裝炸藥的怪客,炸藥足夠嚇人,卻不會炸傷人,用來抗議WTO的不公。這旋即被捕的怪客就被稱為良心犯。
從某方面看,的男主角拉斯克尼科夫也是一個良心犯。他是個窮到不得不輟學的大學生,由於生活與其他壓力,竟殺死了放高利貸壓榨他人的老太婆,搶了她的財物。此後大學生就遭到良心的折磨:他認為殺「惡人」是合理的,但內心不斷交戰辯論,卻總也無法解決恐怖的痛苦。
他向也是來自貧困背景的賣淫少女蘇妮雅告白,誰知隔牆有耳,被貴族壞胚聽到,又導致更戲劇化的緊張情節,連他的妹妹都被捲入危機。然而到最後,大學生還是受到自己的心理壓力與蘇妮雅的感召,到警察局自首。
由於主動投案,過去又有良善的行為,他只被判八年苦役,流放西伯利亞,蘇妮雅一往情深陪他前去,在冰天雪地相依為命,讓他漸漸悟到一種基督精神,看見生命的希望。
從表面上看,這是一本談「錢」的小說,探討窮人處境,社會寫實的意味濃厚。目前台灣,甚至全球的貧富差距都越來越嚴重,大學生貸款唸書的比率高得驚人,偏偏助學貸款等方案又不足以解決問題。在美國,有三分之二的學生要打工賺錢。此時來讀以大學生為主角的,才更是怵目驚心。
我的一位大學學生說:「以前農奴還知道去攻打莊園主人、大地主,可是現在的窮人都不知道要攻打誰了。」是啊,現在街頭上人人衣裝光鮮,誰貧誰富誰知道?只是數據顯示全球的財富只掌握在20%的人口,這問題又該如何解決?
這也是杜思妥也夫斯基(一八二一?一八八一)一直在問的問題。事實上,杜氏本人就來自窮困家庭,二十五歲時以中篇小說驚豔俄國文壇,讚美他「對貧窮和苦難有一種極為深厚熱切的同情。」後來他就為了抗議貧富不均、「民眾的解放事業」,在某聚會中朗讀了一篇抨擊沙皇的文件,差點被抓去槍斃。
有些論者認為杜氏在描寫本書結尾時,太一廂情願,好像拖了一條光明的尾巴,但其實不然,因為他那次雖沒被槍斃,卻活罪難逃,被流放西伯利亞苦刑四年,又外加五年兵役。身心折磨十多年之後,一八六七年才出版。因此杜氏這本書,是以親身血淚寫成的。
但本書當然不只如此而已。杜氏的個性很特別,天性中彷彿一直有神與魔的糾纏,在不得解脫之間,磨出極為深刻的哲思。像這樣看似單純的犯罪事件,就被他寫成巨冊,多重觀點有如一顆鑽石的多切面閃爍,既有探討貧富不均的社會寫實筆法,又有洞察罪與淨化的宗教眼光。此外又還有犯罪心理學、接近尼采的超人哲學、狂人剖析(他後來患了癲癇),更有直抵靈魂的幽深挖掘。杜氏自言:「他們說我是心理學家,這是不正確的。我只是更高意義的寫實主義者;也就是說,我把人靈魂中一切深沈的事物描繪出來。」
在十九世紀的俄國,杜思妥也夫斯基、托爾斯泰、屠格涅夫並稱三大巨匠,形成俄國小說史上的最高峰。托爾斯泰以大部頭的聞名,杜氏也不遑多讓,在代表作之後,還有重量級的、,直到最後一部巨著,令人驚嘆他創作量的豐盛噴薄。
大評家哈洛卜倫(Harold Bloom)寫,在俄國文學中只選了托爾斯泰。如果說托爾斯泰是具有恢弘史觀,強調宗教、道德與美學的神,則杜氏是個神魔混血兒,時時陷入天人交戰,帶有不可控制的邪氣,最後卻又在重重陰影中透露良善微光。托爾斯泰視戰爭為生命的基本法則,不愛也不恨,杜氏卻轉外在戰爭為個人的內心之戰,鑽入極為私密的領域去探索,近乎怪異的去描寫人被扭曲的自卑、自溺、瘋狂與壓抑,而又將這一切抱在懷中,混沌雜亂的消化,直到終於昇華。
托爾斯泰和屠格涅夫都是富家子弟,也許比較容易有天生的光明精神。只有杜氏出身貧困,十八歲時父親被農奴殺死,從小就經驗與另兩位大師相當不同的人生之路,因此氣質更顯突出。他不但有癲癇症,還是個老是賭輸的上癮賭徒,個性狂熱極端,或許這也是他下筆滔滔不絕,如脫韁野馬的原因。
雖是大部頭書,其實並不難讀,人物不多,情節、基本結構就如上述的那樣簡單。既然情節不複雜,篇幅就都放在人性與哲思的複雜上了。當然,像善良的大學生卻幹下殺人案,賣淫少女其實是純潔天使,這樣的人物矛盾刻畫在現在並不稀奇。以現代眼光來看,比較珍貴的還是他的那一點魔性。
在本書的結尾,男主角做了一個異夢,夢見了幾種具有智慧的怪異病菌從亞洲傳到歐洲,侵襲人體,新的流行病讓人們全都發了瘋,人人都自認為是正義真理的化身,卻彼此爭吵仇恨,導致大規模的毀滅,只有少數的「神選者」得以逃開……這個噩夢在當時是新穎的描寫,也是個預言。而在現代看來,也還是一個不斷被科幻電影、小說重複的寓言。杜氏在最好的時候,就能達到這種神魔交融的奇異境界。正是貧富無間、善惡變幻,痛苦與昇華的明證。
(本文作者為作家、淡江大學英文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