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1
自覺的契機 覺人的勇氣
蔣寶漳
蔣渭水先生是我的曾祖父,渭川先生是我的曾叔公,「鞦霞」我應該要叫嬸婆。還記得是二○○三年的夏天,我在考取牙醫師執照後等待當兵的空檔,赴美探望兄長,也順道拜訪旅居美國的鞦霞嬸婆。嬸婆和她最小的女兒Tina姑姑同住,算起來當時已經七十五歲高齡,也旅美將近二十年瞭。嬸婆特別稱讚我這個侄孫很「乖」,到美國有記得來看她,慈祥的微笑讓我倍感溫馨,厚重的老花眼鏡也遮不住笑得彎彎的眼眉。嬸婆雖年事已高但耳聰目明,講起和鬆柏叔公的往事時,眼神雪亮且朝氣十足,言談中也藏不住對「公公」蔣渭川公義清廉的欽慕之情。一整個下午,那次嬸婆的「口述歷史」,是我對曾叔祖除瞭生硬史料之外的血緣連結與再認識。
本書作者蔣理容女士是蔣渭川的孫女,蔣鬆柏的次女,也就是我的堂姑,個性熱情溫暖,愛鄉愛土,慈善公益從不落人後,文筆極為流暢而富有感情。據理容姑姑描述,鬆柏叔公行醫濟世,氣宇軒昂,仁俠義骨,頗有「伯父」蔣渭水遺風。我雖無緣親睹風采,但從姓名就能感到血濃於水的親切感,因為我的祖父是蔣渭水的長子蔣鬆輝,據說鬆輝鬆柏堂兄弟倆在基隆的重逢,就是我的父親蔣智揚在當時就讀基隆中學的放學途中,看到樂安醫院招牌上寫著院長蔣鬆柏,纔藉由「姓名」重新牽上血親的緣分。
祖父曾迴憶一九四七年攜妻小乘船自上海返颱欲入基隆港時,因為島上衝突事態惡化,故在海上滯延數日後始能入港,幸運未捲入二二八事件之中,算是第二次的「命大」。第一次的「命大」,則是因為父親蔣渭水將傢產全數投入社會運動又英年早逝,經濟無力負擔,被迫中輟長崎醫科大學,而幸運躲過長崎原爆。
祖父未能如願完成學業成為醫師,由「堂弟」鬆柏代為延續傢族職誌,也算是佳話。然而因為戰亂的顛沛流離,堂兄弟倆竟相隔瞭將近三十年纔偶然在基隆重逢,令人不勝唏噓。不過血緣的相牽羈絆一直都在,也一直持續,受過日式教育,日語流利的鞦霞嬸婆,和蔣鬆輝的妻子,也就是我日籍的祖母池田八重子,成為瞭心靈交流的妯娌之交。我的父親蔣智揚後來就讀颱大外文係時,擔任包括理容姑姑在內「堂妹」們的傢教,這樣的緣分延續到下一代,我的哥哥蔣濱州就讀史丹佛大學時,也擔任過Grace姑姑女兒Vivian「錶妹」的傢教。
戰亂讓人顛沛流離,颱灣人的命運在日本殖民政權結束之後,麵臨另一項嚴苛的考驗,勇於抗日的知識分子們期盼的「祖國」,顯然並沒有符閤他們的期望。二二八事件和之後長年的白色恐怖,成為許多颱灣人傢庭心中的痛。甚至在當權者的勢力籠罩之下,很多當事人的傢屬後代為瞭身傢性命安全,隻能選擇噤聲,讓史實真相因為耆老的凋零而逐漸模糊不清。
蔣渭水英年早逝,未能親見終戰之後的颱灣,然而胞弟蔣渭川,卻成為二二八事件的關鍵人物,甚至在事件中牽連兒女中彈,女兒喪生,從前齊心抗日的同誌們也多數犧牲。蔣渭川在逃亡年餘後「榮任」黨國體製下的高階官員,不僅不被受難者傢屬認同,連後代子孫都背負著原罪,被部分颱灣同胞誤解為背叛者或齣賣者,這就是史實真相未明的殘忍後果。
史學傢和民間對於蔣渭川在二二八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始終難有定論,或許跟當時延伸至今仍然詭譎的政治情勢有關,受難後竟能在政府體製內任官更是爭議不斷。但蔣渭川在事件中痛失愛女,且在不知是否有明天的亡命生活中所寫下的逐日手記,絕對是瞭解事件真相的重要且可信的管道之一。理容姑姑以小說筆觸書寫《鞦霞的一韆零一夜─多桑蔣渭川的二二八》,描寫蔣傢人相處的實情實景,並全文收錄蔣渭川當時的日記,深富人性且具臨場感,可說是最能貼近史實的軟性素材。
身為颱灣人,不可不知二二八。正如我們認同民主人權的普世價值,必定反對中共政權刻意屏蔽六四相關資訊,並絕對同意:若是中國人,豈能不知天安門?理解二二八事件的來龍去脈,不是為瞭仇恨,而是為瞭放下,充分理解和圓滿放下後,纔能真實迴歸到現今所有颱灣人從日治時期以來,抑或國共內戰之後,各自背負乘載的自我歷史認同,也纔能真正達到以古鑑今,放下仇恨的族群融閤,促成同島一命的共識,齊心為颱灣這片土地努力。
蔣渭水曾在〈五個年中的我〉自述:「(林獻堂先生)做齣颱灣議會設置請願的運動。這的消息傳到我的耳朶,此請願趣意書,映入我的眼裡,我覺得這真是颱灣人唯一無二的活路啊。」可說是他開業五年後重燃學窗政治熱之「自覺的契機」。又寫道:「那時我就逢人便說,颱灣議會的設置,是颱灣人唯一的活路,有偵探對我說,稻江人士濟濟,人人都不敢錶示贊成颱灣議會請願的意思,獨你一個人,大呼特呼極力贊成,我說人人都是怕著政府的威嚴壓迫,不敢多言,設能將全島颱灣人,一一施以催眠術,使其脫離督府的脅威,我想人人都現齣真情,來錶示贊成啦。」則充分錶現齣他不畏威權打壓,號召同誌,勇於追求理想之「覺人的勇氣」。
蔣渭水和當時的先知先覺先賢者們,經過「自覺的契機」,發揮「覺人的勇氣」,秉持著自覺覺人的智慧和熱情,開創一九二○年代颱灣人在外來政權統治下的一波新文化運動─「颱灣維新」。
願《鞦霞的一韆零一夜─多桑蔣渭川的二二八》成為現代颱灣人再次認識二二八,重拾失落歷史片段,找迴自我身分認同的「自覺的契機」,並共同發揮「覺人的勇氣」,相互提攜影響,再次推動「颱灣維新」,重返時代榮光。
二○二一年六月四日於疫情下的颱北
序2
鞦霞 我的外婆
詹雅安
在我齣生前,外公(蔣鬆柏)已辭世多年,外婆(鞦霞)也隨著阿姨們搬往美國定居。我一直到十三歲那年移民去美國念書,纔開始和外婆有較多的相處。外婆是一位很優雅、喜愛閱讀、對晚輩很慈祥,喜歡和我用日文通信的老太太。住在美國時我有一個很美好的印象,就是我母親(蔣理容)和外婆坐在客廳長談,外婆滔滔不絕,母親手邊的筆也沒聽過,兩人對話也很豐富,很動人的畫麵。數年過後我纔知,那就是《鞦霞的一韆零一夜─多桑蔣渭川的二二八》的緣起。
這本書從描述新婚的鞦霞在蔣傢裡的種種見聞開始,對蔣傢從初期的不適應,到由同情而理解、再由理解而尊敬。這段過程對我來說除瞭是很大的震撼,也感到非常新奇。不管是日常生活隨口提起,或是長輩們處理「蔣渭水」相關史料的時候,我都曾聽過不少在那個動盪時代的故事,但那些隻是片段,而非全貌。《鞦霞的一韆零一夜─多桑蔣渭川的二二八》對我而言,除瞭是一本小說,也可說是一盒拼圖,讓我看見外婆的前大半人生!雖然外公(蔣鬆柏)在我齣生以前好多年就已離世,他是外婆、母親和阿姨們時常掛在嘴邊的「爸比」,這次透過閱讀《鞦霞的一韆零一夜─多桑蔣渭川的二二八》也讓我對外公的理解,不再僅僅是照片裡的慈祥麵孔。
在國立編譯館一手掌握課綱和教材的時代,我沒有機會體會外婆的生活經歷,但近年隨著民間力量與學術界不屈不撓的努力,颱灣社會已經有愈來愈多管道讓颱灣人學習自己的歷史,而不是單單當年教科書所灌輸的國民黨版本史觀瞭。在這之中,透過「蔣渭水文化基金會」的傢族長輩(包含我母親),以及各界的努力,蔣渭水在日治時期的事蹟對很多颱灣人而言已不陌生,他在很多颱灣人心中也有崇高的地位。但是他的弟弟蔣渭川(也就是我的阿祖蔣渭川)與颱灣省政府建設協會在國民黨時期的事蹟,要不是我的外公外婆保留他的日記、大姑婆(蔣渭川大女兒)遠赴美國尋找證據,所有資料在我母親、小姑婆(蔣渭川小女兒)和其他長輩手中還原那段被誤解、被汙衊的歷史,真相也許就會完完全全被世人遺忘瞭吧?
阿祖對我而言根本是天邊般遙遠的存在,與我親近的外婆在去年辭世。在解嚴年齣生的我,今天有機會透過外婆的視角,瞭解阿祖和那段「學校沒教的歷史課」,感覺像是外婆穿越時空,像往常一樣,捎來一封信,和我再度有瞭連結。
前言
追尋祖父的足跡 瞭解自己的歷史
蔣理容
一九九一年我的人生觀受到很大的震撼。政治解嚴(一九八七)還沒多久,社會上並不怎麼意識到解嚴的意義。那時我將近四十歲,從師大音樂係畢業已經十五年,在教育職場和孩子的教養上,都是盡心盡力、負責稱職的老師和母親。具備瞭頗多經驗之後,撰寫專欄、彙編學術刊物,組織教育協會,秉持著「希望自己的孩子好,也要別人的孩子一起好」的信念,任重道遠,投注心力在兒童啟濛教育的耕耘。那是一方有美、有愛,溫暖的園地。
走齣舒適圈
那一年我的姑姑們,六十六歲的梨雲和五十二歲的節雲,把她們父親蔣渭川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到三月二十七日的日記《二二八事變始末記》(蔣渭川在第一頁親筆寫的標題)請人打字,自費印刷瞭一韆本緻贈給認識與不認識的學者。(梨雲的先生高欽福博士是一九八六年民主進步黨創黨黨員也是颱灣教授協會會員)
撫捲讀著七萬多字的日記,那是我齣生前五年的事!我沒聽過的名字,完全沒經歷過的情節。但是日記中钜細靡遺,哪一天的甚麼時間、甚麼場所,哪些人、他們說瞭甚麼話,思考的是甚麼、懷疑甚麼、結論是甚麼……清楚的躍然紙上!我不由得讚嘆起來:「這就是我的阿公!思慮周詳,凡事一絲不苟,奉行誠實和勤勞的嚴訓,即使在生命每一刻都遭受著威脅之時,他仍然堅持做他認為對的事。」
然而日記齣土、送齣瞭韆本,對於二二八事變的研究和解讀引不起多少重視。反而在愈來愈多的二二八研討會和紀念會上,姑姑們常被另眼看待和排擠:「你們不是受難者傢屬!」、「蔣渭川的日記『太主觀』瞭,片麵之詞不值得參考!」我的遭遇則是更難堪:「妳的阿公沒死而我的阿公死瞭!齣賣同誌,交換條件,謀取榮華富貴……」
被噤聲四十多年的二二八因為隔閡已久,纍積諸多的麯解和誤會,不僅傷痕難平,傢屬們還互相畫下更多的新傷。那是一段令人感到無助,而非常痛苦的時期。我們不像一般受難者的後代那樣,可以哭訴他們祖先的冤屈和苦難,可以大聲的嗆執政者奪人性命、奪人財產,他們更有資格進入體製尋求法理上的補償或賠償。
一九九三年姑姑幾度赴美,踏上尋找證據之路。位於美國首府華盛頓的「國傢檔案局」存有已經解密的二二八前後美、中、颱三方往來電文,國傢級的檔案足以佐證蔣渭川受陳儀之邀齣來會談,以及他在二二八期間的行為言動。還包括瞭為甚麼蔣介石來到颱灣以後任命他為官……
一九九六年,由陳芳明教授協助整編,將這些電文連同蔣渭川日記、親手寫的報告書、迴憶錄,以及相關報導集結成《蔣渭川和他的時代》一冊及附冊,由前衛齣版社齣版。二○○九年更在堂錶弟妹們通力閤作下,辦演講、展覽、音樂會,也架設瞭《蔣渭川和他的時代》網站。
這份鍥而不捨尋找真相,不和稀泥、不妥協的精神,想必都是來自「蔣渭川」的DNA吧。跟著姑姑和錶兄姊做瞭這些事,我從內心深處得到瞭救贖,和祖父的英靈相遇,當我有機會發錶這段歷史時更有自信,以祖父為榮。
走進「鞦霞」和「鬆柏」的年代
以「鞦霞」為主述的這本書,本質上就是「爸爸媽媽和阿公阿嬤的二二八故事」。我的爸媽在一九四八年經媒妁之言,由雙方傢長主持完成婚禮。那時二二八剛過一年,兩傢共同的朋友醫學博士杜聰明和畫傢陳清汾擔任介紹人,證婚人是二二八時候的省黨部主委李翼中(據鞦霞的口述,他是個「一天到晚在我們傢『蛇來蛇去』講話很大聲,我很不喜歡的人。」)
從婚禮後纔「初識蔣傢」的鞦霞,從生活細節裡常常不經意地感受到無處不在的二二八陰影;她親眼見過吳國楨帶美國使節「每天」來訪,也親歷瞭接受民政廳長任命後蔣渭川遭半山派鋪天蓋地的羞辱;她知道二二八日記的存在,但是鬆柏告訴她:「這是多桑的救命符,何時適閤拿齣來?是福還是禍?沒有人知道,為瞭妳好,不要問。」
鬆柏是颱大醫學院一九四七年的畢業生,五月的畢業典禮他已經和他父親分頭逃難,畢業團體照上他是和罹難或是失蹤的同學一樣,大頭照被分別圈起來的。婚後鞦霞受婆婆囑咐每晚為公公溫一壺酒,陪父子兩人交心夜談。鞦霞常有局外人的思考和疑問,從中能夠體恤日治時期渭水、渭川兄弟倆,戰後渭川、鬆柏父子倆,兩代人的思想和人格,以及國族情操。
鞦霞從小喜歡閱讀文學作品,對歷史類尤其偏愛,文青少女時期曾投稿日文(當時稱國語)報章雜誌;也曾和手帕交一起坐「巴士」到城內、到太平町看書、買書。娘傢父親更是對日本時代的蔣傢兄弟欽敬不已,所以鞦霞與鬆柏雖然婚前隻見過一次麵,是奉父母之命的古式婚姻,卻是建立在敬意和尊重的基礎上。
與婆婆的互動,讓鞦霞對蔣傢二二八的傷痛更賦予同情,也發覺到婆婆在渭水伯的時代所濛受的委屈,點點滴滴都是苦難時代「颱灣查某人」內心無法言說的苦楚。
一九四九年長女慧容齣生,為蔣傢帶來莫大的喜悅。那卻是颱灣局麵最詭譎動盪的一年,二二八纔過去兩年,省議會還在各擁派係糾葛不清的時刻,國府挾兩百萬人口大舉遷徙來颱、蔣介石在颱灣「復行視事」……
鞦霞見證瞭蔣渭川在政壇上招忌妒打壓,也看到官場上諸多麯意奉承者。日治時期就主持「讀報社」、領導「颱灣工友總聯盟」的蔣渭川,站在這個恐怖的平衡點上,支撐他剛正不阿的是甚麼樣的人生信念?鞦霞瞭然於心。
雖非刻意「成書」,一切卻似水到渠成
媽媽在一九八四年,我爸爸逝後就移居美國,我每年數次往返颱北舊金山探望她。二○二○疫情之年,感恩節前夕媽媽以九十二之齡仙逝。
阿公的日記一九九一年齣土時,我爸爸離世已七年,媽媽看到我從颱灣帶來給她、印成鉛字,厚達一百頁的日記,情緒相當崩潰!四十多年前,從少女到少婦,每晚溫一壺清酒,聆聽父子夜談的情景一幕幕迴來瞭!她從未看過日記手稿,但她完全知道內容,有些部分因為印象切割而不很清楚的,如今看到真本,難掩內心激動,彷彿迴到那個時空,身陷險境卻全然不懼的「多桑」在對她現身說法!
一九九八年我更長住美國,有更多時間和媽媽相處。媽媽和我一樣,迴憶起和阿公阿嬤住在一起的時光,歡喜的感覺居多,那也是我童年最鮮明的印象。
我姊姊一歲時,媽媽抱著在第一劇場看顧正鞦唱京劇、「太子」也在座;婆婆講過無數次的「阿甜仔」,實際見過一次;任顯群曾把他自己的座車藉給內政部使用;傢中訪客杜聰明、林衡道是不用說的,有特殊印象的還有高玉樹、謝東閔、郭雨新、餘登發等人;有白恐相關傢屬祕密來求救的,更不乏情治單位的監視者……我不認為媽媽瞭解多少「政治祕辛」?但因為耳濡目染受到「多桑」的影響,依據她的所見所聽,自然產生齣她的判斷。
媽媽因為酷愛閱讀,文字的世界令她不齣門也見多識廣,思路清晰又有自己的見解。我原本設定要她講二二八,認真的作筆記,但往往談興一發不可收拾,她跳躍式的思考也常常讓我「跟丟瞭」一部分線索。
二十多年的筆記纍積起來也很可觀,有些在記錄的當下懵懵懂懂,幾年過後再翻閱忽然就豁然開朗,發現疑問也可隨時問媽媽。甚至我迴颱灣期間媽媽還會給我寫信、寄剪報,繼續想到甚麼就說甚麼(真是一位超級閤作的口述歷史者!)
透過「鞦霞」的口述,蔣渭川和他的時代歷歷如昨,在我們眼前展開。
這不是傳記、不是迴憶錄,是以鞦霞的視野看那個時代,雖是小說體裁,但情節屬實、誠懇,毫無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