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悲傷與愛並存的真實故事
曹中瑋(資深諮商心理師、國立臺北教育大學心理與諮商學系退休副教授)
撰寫本文時,國內正遭逢嚴重火車意外事件,四十九位寶貴的生命無預警地離開人世,沉重和悲痛的情緒籠罩著我。更深刻的體會:
面對死亡,不論是自己或是身邊所愛的人,都是人生最難參透的功課。
年輕時,總覺得完全沒有預期的突然死去,不用經歷到病痛折磨和離開親人的痛苦,是個不錯的死法。然隨著年齡的增長,真正思考生命、活著和死亡的議題,才體會那只是我逃避面對死亡的一種想法。
尤其,突如其來的離世,少了完成未竟事宜的機會與好好告別的時間,對自己和身邊的親友們都是有些遺憾的。而嚴格地說,我們對出生、生在哪裡,以及何時死、怎麼死是沒有選擇權的。即便是認為人們有選擇權的存在主義觀點亦然。面對死亡能做的只有:認真活著,活在當下!而想說的、想做的、想見的、想完成的,就積極安排時間去執行!
「我們活得充實,活得無畏。我們念茲在茲,絕不輕易放過任何嘗試的機會,如今總算沒有白活。」歐文.亞隆和他的妻子瑪莉蓮兩人結褵65年,一直相知相愛。且兩人都在大學任教,認真努力而著作等身,影響遍及全世界,在任何國家都算是讓人艷羨的幸福伴侶。
時光不饒人,已年長如他們,終究必須和死亡交手。2019年初瑪莉蓮在被診斷出罹患多發性骨髓瘤癌症,接受化療、免疫球蛋白療法皆無效,甚至引發中風的嚴重副作用。在此狀況下,87歲睿智又勇敢的她,向歐文提出兩人合寫一本書,輪流一人一章,記錄他們攜手共度人生最後一哩路的心路歷程。因這樣的發想與實踐,才成就《死亡與生命手記》這本關於終極關懷的寶貴文字紀錄。
這書扉頁,那深深觸動我,讓我湧出淚水的話語:「悲傷,是我們為敢愛所付出的代價」(Mourning is the price we pay for having the courage to love others.)。因此,我覺得這書談的雖是遭逢病痛死亡與別離悲傷的故事,卻也是充滿愛的一本書。
書中前面幾篇深刻描述著他們夫妻兩人逐漸老去的一些抉擇和失落。歐文是我心中的巨人,看到他已經在家中需要使用柺杖,外出更必須以三腳助行器輔助,心臟還裝了節律器。我既驚恐又不捨,我明白是人都會老去,身體功能漸漸減弱,記憶力衰退,連我自己都已開始經歷。然在專業工作上,內心依靠的重要導師也走到生命的後段,還是有點難以接受。
我也相信:「病人每有死亡恐懼,我安撫他們,所用的理念,最有力量的莫過於要活得沒有遺憾。」但如今,我更體會面對死亡不只不留遺憾、不只是好好活過,這麼簡單。在臨死那一刻可能是的--認真走出歷歷在目的腳印,沒有白活,了無遺憾。然而,在死亡前經歷的老化無能、病痛的折磨、至親好友的離世,還有記憶逐漸消失的過程,如何準備都還是沉重痛苦的……也許死亡不難,正走向死亡的路才難行……
瑪莉蓮提及對一個墓誌銘很有共鳴:「身後活在人心,是為不死。」讓我想到一部動畫電影《可可夜總會 Coco》。影片中呈現墨西哥文化:人們死後是在另一個世界活著。真正的死亡,發生在人間已沒人記掛你時。他們的重要節慶亡靈節,就是已離開人世的人們會在這天回家與親人相聚。「死亡」並不可怕,只要我們不曾遺忘,那家人就會永遠在一起。
這樣的死亡概念,提醒我們在這世上並非只是一個人好好活著,更需要與人連結和相愛。不論自己離開或是親人過世,最重要的是我們曾經付出愛與被愛,且深深地烙印在雙方心中的某個位置上。
書中最讓我動容的部分,是瑪莉蓮最後堅定與清明選擇何時死的過程。在治療效果不佳又引發相當難以忍受的副作用,她接受安寧病院的緩和照護,並主動要求醫師協助「自殺」(她居住所在州,允許這樣的病人經過兩位專科醫師慎重評估後,在適當的時機,患者仍處於某種程度的清醒時,醫師可提供安樂死的藥物結束其生命。)
好幾篇交錯書寫著:瑪莉蓮真誠地說著自己內心的掙扎—對所愛和愛她的人不捨;但她不想再受病魔無情的折磨,要「死得其時」;以及她試著說服先生放手。歐文則描述自己第一次聽到這決定時的震驚與害怕,有些著急地勸她不能丟下自己獨自一人;到不得不去同理妻子的痛苦,然後無奈地接受……實在是段揪心的閱讀過程。
從書中第22篇開始,只剩歐文一人繼續撰寫此書,敘述自己經歷喪妻之痛的失落經驗。對於親人的離世,我很有共鳴的感覺有以下幾點:
1.再也不能和這人分享我的喜怒哀樂、生活經歷和想法,他都無法知道。
2.覺得心中少了一塊甚麼,再也沒有人可以填補。
3.常常會有麻木恍惚的感覺,似乎失去做任何事的興趣和動力。
4.有時會忘了對方已離去,不自覺地呼叫他或想要告訴他甚麼。
5.對死後世界常有矛盾的念頭,在腦中反反覆覆……
但這些痛楚也會隨著時間流逝,隨著書寫、閱讀、工作以及親友的陪伴,而慢慢地恢復較為如常的生活。因為我們相信曾經共同經歷的所有一切會長存於心,而對逝者的愛與思念也將永繫心頭。
在這段期間,歐文也經歷了讓他自責、羞愧的特殊感受----性慾念頭強迫性地升起。在第25篇〈性與悲傷〉中,他相當坦白地分享自己這樣的經驗,以及請人協助找相關的文獻,並向同業專家請教的梳理過程。我由衷地佩服他的真誠與勇氣,說出這實在不容易,但我想這親身的體會,對許多喪偶者會有很大的幫助。
感謝歐文用他自身經歷刻骨銘心的喪親之慟,再次提醒我們,即便是他,這位存在主義治療大師,專業生涯中也努力面對死亡和孤獨的議題,更陪伴過無數喪偶喪親的個案,一樣要走過「哀傷的進階歷程」。我們是人,生命歷程中必然經歷各種失落或艱困的挑戰,必須勇敢地面對和處理,才能如歐文最後所感:「學無止境……回顧瑪莉蓮過世後的好多個星期,我發現自己又上了一堂別開生面的研究所課程……」
「縈繞我心,允為真理----活得越充實,死得就越坦然。」
推薦序二
必須親身經歷的生死功課
朱全斌(傳播學者、作家、廣播主持人)
我對歐文‧亞隆不熟,但是知道他是著名的精神醫學大師,也是心理治療權威。是讓人景仰,並且對於人在遇到生命困境時,知道該怎麼幫助當事人的那種厲害人物。
六年前,當我的妻子過世時,我有如溺水一般到處尋找能夠幫助我的明燈,我飢渴地大量閱讀談論生死的靈學書籍,希望能夠透過理解來助我度過難關,其中也包括了歐文的《凝視太陽》。
在書中,他透過許多臨床案例,建議我們要破除恐懼,直視死亡,與焦慮共存。要洞察自身的處境後,以「底線地活著」,進而把握最後機會盡可能活出沒有遺憾的人生。
這本書出版十年後,歐文的妻子瑪莉蓮罹患了多發性骨髓瘤,這是致命性的重症,而夫妻倆也被迫要面臨如何以「底線地活著」的問題。
瑪莉蓮的心願是在臨終前跟先生合作完成一本書,兩個人以輪流寫日記的方式紀錄她最後的生命旅程。將走最後一段路的心情點滴與讀者分享。這無疑是在實踐歐文「直視死亡」的理論。
結果在為期八個月的書寫過程中,我們看到瑪莉蓮越來越接受死亡,並且毫無恐懼。十個月的毒性治療,讓她受盡折磨。在與朋友告別,並處理掉她最重視的書籍資產後,她不但決定放棄治療,甚至更進一步想要以醫師輔助自殺的方式,提早離開,那怕只是一個月,她也不願意等了。
相形之下,歐文卻顯得不肯接受現實,也不支持她的選擇。一方面固然是對永別的不捨,但另一方面,他也開始對自己能否單獨過生活擔憂起來。
讀到這裡,我相當驚訝,原來讓我覺得具足生死智慧的大學者,卻在自己碰到這個課題時,反應一如常人,變得如此執著而不肯面對真相。他自己也反思到這個問題,並將之歸因於童年的創傷。然而在理性上可以這樣做分析,在情感上,他卻無法自這樣的焦慮免疫。
妻子離開後,歐文以八十八歲的高齡,重新學習一個人獨立生活,但他跟妻子生前所做的道別卻並沒有結束,因為她的聲音、她的倩影仍然透過記憶滿溢在生活中的每個角落。而兩人合寫的書也由他來完成,獨自寫了一百二十五天,這正是瑪莉蓮瀕臨死亡前的智慧,預見被留下來的人可以透過書寫來度過難關,而歐文也的確因此而獲得療癒。
歐文放下權威身段,誠實地面對自我,並剖露私密的脆弱面。閱讀此書,讓我重新想起妻子離世時我所經歷過的身心磨難,以及走出來的過程,竟與這位大師有許多相通之處。可見在死亡面前,眾生都是平等的,凡人都有七情六慾,愛別離的功課不能只靠傳道,都需要親身體會,才能有真正的覺知。
我跟妻子結褵三十年,和歐文與瑪莉蓮的緣分比較起來,短了三十五年,但到了分離的那一刻卻是一樣艱難,並不因時間的長短而有所差別。我的妻子雖然還活不到五十七歲,但是在臨終前因不堪病痛折磨,她跟瑪莉蓮一樣毫無恐懼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除了理性地將後事交代好,也曾想透過寫作替生命來留下最後的紀錄。然而她沒有瑪莉蓮幸運,在寫了一天的日記後,便已經沒有力氣動筆了。
我的妻子從病發到過世不過短短一個月,相形之下,瑪莉蓮則擁有長達十個月的時間。妻子在病榻上曾經問我還希望她留多久,我說最好能有一年來與她慢慢告別,當時她沒有回答我,那是因為她知道自己辦不到,而我內心卻也為如此的要求感到不安。在閱讀了瑪莉蓮的手記後,我更理解了妻子當時的痛苦,她的速戰速決反而讓她減少了痛苦,我原本遺憾的心也因而比較釋懷。
告別時間的長短,其實是屬於生者的功課,如果被留下的那個人不肯放下,離開的人就會帶著牽掛,無法真正地安息。
閱讀歐文的手記,特別是瑪莉蓮離開後的部分,跟我的切身經驗有許多相同之處。我們都經歷了一段恍然、寂寞、缺乏人生目標的悲傷過程,我跟歐文一樣也想透過閱讀與關係確認來尋找出口,我甚至跟他看了同一本書(迪帝昂的《一年的神奇生活》),也同樣透過書寫來自我療癒。
更令人驚訝的是,這個走過哀傷的課程其實早在生命的更早期就已經預告了。歐文曾對自己面對死亡時的性興奮狀態不解,後來才發現在他早期的小說中就已描述過;而我也由妻子的著作中發現她對我回到獨活狀態的生命提醒與叮嚀,就好似一個完整劇本中有的伏筆,你必須要等到結局出現後才能參透其意義。
這本書是逝者與生者在死別前的對話,裡面有離開那個人的生命了悟,也有留下那個人告別哀傷後的覺醒。歐文跟我都是願意如實面對的案例,康復的時間也算比較短;另一個原因則是因為我們對我們的婚姻都比較滿意。書中提到,曾經真正恩愛的夫妻比較容易走出傷痛,因為婚姻不美滿的人除了喪偶,還要為他們糟蹋掉了的歲月難過。為了不讓生命留下遺憾,大家真該好好地經營一下跟伴侶的關係呢。
推薦序三
鶼鰈情深談老、病、死
賴其萬(和信治癌中心醫院醫學教育講座教授兼神經內科主治醫師)
這是一本非常不尋常的由一對著作等身的名作家夫婦合寫的書。歐文‧亞隆醫師(Irvin D. Yalom,1931- )是精神醫學界的名醫與作家,夫人瑪莉蓮‧亞隆(Marilyn Yalom,1932-2019)是精通法文的女權主義作家與歷史學者,更不尋常的是這本書的主題是任何活人遲早都需要面對的「老」、「病」與「死」。
二○一九年瑪莉蓮發現自己罹患多發性骨髓瘤而開始接受治療、接著發生中風,之後兩人決定開始共同撰寫一部他們即將接受的人生考驗。誠如書中「前言」所說的「我們輪流寫,你一篇,我一篇。寫一本我們的書,一本有別於巿上的書,因為這書牽涉的是兩個心靈而不是一個,是兩個結婚了六十五年的人的心思和想法!兩個有幸彼此擁有的人,攜手走人生最後的路。」「我們兩個都知道,瑪莉蓮將在未來幾個月中病逝,幾乎已成定局。兩人攜手將橫在眼前的點點滴滴記錄下來,所希望的是,我們的經歷及觀察不僅有助於自己,對我們的讀者也有所助益。」
第一章由歐文領銜出發,而後兩人交替地隨著病情的發展,各自寫出醫師看著心愛的妻子為病所苦的諸多內心感觸以及作家自知時日無多,對生命末期的病痛、對人生的眷戀以及即將離開家人的不忍。這是一對已經共同生活超過一甲子,擁有四個孩子、八個孫子的的恩愛夫妻,在個人非凡的專業成就之外的共同最後遺作。更難得的是在前面二十章的「老」、「病」之後,瑪莉蓮的「死」終於出現於第二十一與二十二章,之後歐文又繼續含淚寫出他如何度過哀傷,慢慢步出憂傷深谷的後續十三章。全書的最後,第三十五章〈親愛的瑪莉蓮〉是歐文在愛妻死後第一百二十五天真情流露的告白,讓人讀後熱淚盈眶不能自已。
歐文長年從事精神科醫師的臨床工作,透過聆聽病人,抽絲剝繭,指點迷津,幫忙病人慢慢康復所帶來的成就感,使他很難結束他所喜愛的工作,但在愛人即將離去、自己年事已高的現實下,決定慢慢結束他的專業生涯,不再接受需要長期心理治療的新病人。在瀏覽自己過去有關病人的筆記,回想印象深刻的老病人,或重溫夫妻兩人彼此過去所寫過的豐富文字,引起他們深度的回顧與討論,這種充滿智慧的心靈對話真是令人羨慕讚嘆。因為他倆都是博覽群書,具有深度文學修養的學者,書中引用許多充滿睿智幽默的話語、故事,對喜歡蒐集名言佳句的讀者更是一種享受,我謹錄下幾句我的最愛:
歐文:
我最喜歡的著作「凝視太陽」的開頭引用米蘭‧昆德拉﹝Milos Kundera﹞的話:「死亡最可怕的不是失去未來,而是失去過去。事實上,遺忘本身便是一種不斷在生命中上演的死亡形式。」
「我希望妳明白這一點:沒有妳,我照樣活下去。我無法忍受的,反倒是妳活得那麼苦,為了我,受那麼大的罪。」
「這盒子(心臟節律器),我經常摸摸碰碰,提醒自己,我隨時有可能因為心臟問題死掉,可能突然間或一剎那。我不要自己像老年失智那樣。」
「多年來,我畢竟看過那麼多的失親者,其中絕大部分人都遭遇過我今天所面對的喪失。沒錯,我不斷強調自己的喪失與眾不同:我愛她,愛得那麼久,愛得那麼深,所以,我經歷的痛苦才更甚於他們。突然間,靈光一閃!我要求自己想像另一種情況:如果事情整個相反。如果快要死的是我,瑪莉蓮一如往常那樣深情地照顧我;如果我知道自己只剩下幾個星期可活,我會擔心瑪莉蓮如何度過沒有我的日子嗎?當然會!我會非常非常擔心她,會祝福她一切平安如意。這樣一想,療效立見。我覺得好多了。」
瑪莉蓮:
「我和兒子里德為我們二○○八年的書《美國人的安息之地》﹝The American Resting Place﹞拍攝墓碑時,上面的碑銘讓我心有戚戚。其中一則至今記憶猶新:「身後活在人心,是為不死。」身後活在人心──恰如歐文常說的,要在認識我們的人,或經由作品知道我們的人的生命裡激起漣漪,又或如聖保羅的明訓所說:「有全備的信、叫我能彀移山、卻沒有愛、我就算不得甚麼。」(《哥林多前書》十三章第二節)」
「説來奇怪,可能會先死的為什麼竟然是我,統計上,比較早死的可都是丈夫呀。兩性間的這種差別,甚至連英文都已經透露出來了。在英文裡面,比較常見的情形是,同一個字的兩性差別都是以男性為字根,譬如hero/heroine或poet/poetess。但Widower﹝鰥夫﹞的字根卻是Widow﹝寡婦﹞。這裡以女性為字根,就是在說明女人比配偶長壽的統計優勢。」
「死,並不是件容易的事。若我拒絕治療,多發性骨髓瘤只會更快要了我的命,但會很痛苦。在加州,醫師協助死亡是合法的。若我願意,在接近死亡時,也可以要求醫師輔助自殺。」(而這就是她最後的選擇)
非常感激心靈工坊邀請我為這本書的中譯本撰序,使我能像上次為歐文‧亞隆醫師的《凝視太陽》撰序一樣,得以先睹好書為快。我也要在此恭喜譯者鄧伯宸先生的大功告成,原稿有些細膩傳神的英文字句確實很難找到中文的對應,但鄧先生的功力的確高人一等。最後我謹以「呷好逗相報」的心情,向大家誠摯推薦這部發人深省感人肺腑的好書。
二○二一年四月七日
前言
我們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研究所畢業後,我修完了精神醫學科住院醫師的實習,瑪莉蓮則取得比較文學(法國與德國)的博士學位,我們各自開展自己的學術生涯。我們互為彼此作品的第一個讀者及編輯。在我的第一部著作,一本有關團體治療的教科書完成後,美國洛克斐勒基金會位在義大利的貝拉喬寫作中心(Bellagio Writing Center)給了我一筆寫作獎助金,讓我得以進行下一本書:《愛情劊子手》(Love’s Executioner)。在我們抵達後不久,瑪莉蓮跟我聊到她很有興致想寫一本書,是講述女性對法國革命的回憶,我也認為她所收集的資料已經相當充實,大可放手一搏。當時,所有的洛克斐勒學者都已經分到了一間寓所及寫作工作室,我鼓勵她去找主任,看看能不能也給她一間工作室。主任的回答是,撥一間工作室給學者的配偶,事情本身就不尋常,更何況中心的工作室都已經分配完竣。但琢磨幾分鐘後,他還是給了瑪莉蓮一間空著的樹屋當工作室,離緊鄰的樹林步行只要五分鐘。瑪莉蓮欣然接受,興致勃勃開始她的第一本書:《身不由己的見證:法國革命的女性回憶錄》(Compelled to Witness: Women’s Memoirs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從此以後,我們成了文友,終其一生,儘管有四個孩子,加上全職的教職及行政工作,她一本接著一本寫作,與我並駕齊驅。
二○一九年,瑪莉蓮經診斷罹患了多發性骨髓瘤,一種漿細胞癌症(骨髓中發現有白血球),於是接受化療藥物瑞復美(Revlimid)的治療,但引發中風,送進急診室住院四天。返家後兩個星期,我們在隔街的公園散步,瑪莉蓮鄭重其事地說:「我們應該合寫一本書。我想把我們所面對的困難日子和歲月記錄下來,對那些配偶得了致命疾病的夫妻來說,我們碰到的難處或許還有點用處。」
不論是她自己或我要寫的書,瑪莉蓮對書的主題往往都有主見,於是我回答說:「這主意不錯,親愛的,妳還真應該投入一些事情。合寫一本書,聽起來挺迷人,但妳知道,我已經開始在寫一本小說了。」
「啊,不要啊……別寫那一本了,跟我一起寫這一本!我們輪流寫,你一篇,我一篇。寫一本我們的書,一本有別於巿上的書,因為這書牽涉的是兩個心靈而不是一個,是兩個結婚了六十五年的人的心思和想法!兩個有幸彼此擁有的人,攜手走人生最後的路。你呢,靠你的三腳助行器,我呢,靠我的兩條腿,好歹還能夠動個十五、二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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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文在他一九八○年的作品《存在心理治療》(Existential Psychotherapy)一書中寫道,人生少些遺憾,比較容易面對死亡。回顧我們長久的共同生活,的確沒有什麼遺憾。但說到忍受今天日復一日的肉體折磨,卻又絕不容易,想到行將丟下彼此,自也難以釋懷。我們該如何與絕望相抗?又該如何有意義地活至最後一刻?
寫這本書時,以我們這把年紀來說,多數同輩中人都已作古。如今每過一日,我們明白,兩人相聚的時間格外珍貴有限。書寫,無非是要使我們的存在有意義,儘管我們都難逃被掃入血肉之軀衰頹死亡的最黑暗境地。但不管怎麼說,這本書幫助我們巡禮了生命的結局。
這本書顯然是我們個人人生的延伸,但我們明白,這也是死亡關懷的共同話題。每一個人都希望得到最佳的醫療照顧,家人及朋友的感情支持,以及沒有痛苦的善終。儘管我們擁有極大的醫療及社會優勢,但死亡來臨的痛苦及恐懼卻無人能免。如同每一個人,我們希望維持自己剩餘日子的生命品質,縱使有時候不可避免得忍受醫療過程的煎熬。既要活下去,我們有多大的意願去承受必須經歷的一切?既免不了一死,如何能夠少些痛楚?又如何才能夠優雅地將這個世界交給下一代?
我們兩個都知道,瑪莉蓮將在未來幾個月中病逝,幾乎已成定局。兩人攜手將橫在眼前的點點滴滴記錄下來,所希望的是,我們的經歷及觀察不僅有助於自己,對我們的讀者也有所助益。
歐文‧亞隆 與 瑪莉蓮‧亞隆
(Irvin D. Yalom & Marilyn Yal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