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十倍速時代中的晚熟世代
要如何討論現在的年輕人?他們之間充滿的差異是如此巨大,彼此矛盾,所產生的現象是過去世代所沒有的。
剛剛出爐的美國雜誌《今日心理學》(Psychology Today)二○一三年七月號,訪問了塔薇.紀文森(Tavi Gevison)。
她是一位年輕的女生,一九九六年生,才十七歲,卻是早已經創業成功了。
更早的五年前,才十二歲時,她的部落格「菜鳥時尚」(Style Rookie)一鳴驚人,獲得廣泛的注意。這部落格後來轉向大眾文化和女性主義話題,開始成為網路雜誌《菜鳥雜誌》(Rookie Magazine)。現在她手下有四十多位工作人員,包括編輯、記者、作者等,從十三歲到五十幾歲都有。
《今日心理學》的編輯問了一個問題:這麼年輕就開始創業,是怎樣的一個經驗?
我是在一場口試的場合見到士凡的。這場口試是某個非營利機構針對他們所提供的參訪機會而安排的,獲選的人可以免費參加日本傳統文化之旅。士凡遞上來的履歷和自傳立刻讓人印象深刻。他才大學二年級而已,卻已經去過柬埔寨、菲律賓、西藏等地擔任義工,而且,設計了好幾款APP,上市販售。他回答評審的問話,說:「最好的是╳╳的那一款,因為他們沒做微軟系統的,我就改一改,已經有兩萬多人購買了。」他提的╳╳,是一種非常受歡迎的雲端空間服務。
塔薇也好,士凡也好,都是這個十倍率時代下的新鮮產物,是過去的時代無法想像的。
人類的活動隨著這個世界的資訊化和全球化,愈來愈是加速了。全球化的發展消弭了昔日各種的隔閡藩籬,讓旅行、資訊傳播、物品等各種的空間移動以往所受到的阻礙,如今已降到前所未有的少;而資訊化則開發了愈來愈快的移動方式,讓所有的訊息可以零時差地散佈。
這樣的速度,是過去人類世界工業革命時代的至少快十倍以上。所以,趨勢觀察者或管理學者,像昔日英代爾總裁葛洛夫(Andrew S. Grove,一九三六年生),在他的暢銷書《十倍速時代》(Only Paranoid Survive,原文書名意為「只有偏執狂可以生存」,大塊文化出版)裡,不斷地指出,這是一個機會和威脅都以十倍速度來臨的時代,為求生存和發展,人人應自我省察,掌握機會,創造格局。
然而,對這世界大部分的人口,至少是對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口而言,他們的應變方式,並不是葛洛夫呼籲的那種充滿警覺的偏執狀態。對大部分的人來說,他們只是更緊張地想要自我保護,想要找到自己的諾亞方舟來逃過這個看起來像洪荒來襲的快速時代,而不是打造一艘新的承載工具可以利用這水流的能量和速度。
人們的反應是和動物的本能反應一樣,fight or flight,戰鬥或逃逸。大部分的人選擇了逃逸,而不是葛洛夫主張的戰鬥。大部分人開始向四面八方逃逸,他們以為很快就可以找到安全的不動陸塊,然而,人們拔起腿就跑,逃呀逃,陸地卻是一直都沒出現在眼前。
對於我們現在的新一代而言,在他們的成長過程裡,在他們踏入每一個新階段時,大部分的人,當下的反應都是逃逸的型態。
他們總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覺得期待中的那一片陸塊還沒出現。他們其實不知道,在這個被十倍速洪水席捲的世界裡,昔日的那些良田早已經不再存在了。
比起《希伯來聖經》〈創世紀〉裡所記載的大洪水,這一次的十倍速洪水並沒有淹得像創世紀時那麼的徹底。還有很多沒被捲入的角落分布在世界各地,沒被十倍速所掩埋。這些角落也許是台東鄉下的農村裡,也許是台南市敗落許久的老房子,也許在台北舊城區的某一轉角處。然而,不論在哪裡,還存有的小小陸塊絕不是昔日的良田,也就是過去觀念中的美好工作、美好職業,或美好的人生未來。如果他們繼續等待過去熟悉的良田,必然一直待在逃亡的狀態,永遠沒有進入下一人生階段的時候。偏偏,也許是逃亡本身令人變得保守膽怯,大部分的人於是就這樣地一直還在等待著。
這樣的逃亡的另一項特色是向四面八方散開了,也就是所謂「樹倒猢猻散」。過去可以互相幫助而省下許多成本的分工合作方式,包括家族也好,傳統社區也好,如今全都各自顧死生而奔向不同的方向。傳統的關係散了,每個人處在以個人或個別核心家庭單兵作戰的狀態。這樣的結果,對每個人而言,既是十分消耗成本,也是經常將自己弄得緊張兮兮的,幾乎隨時都可能情緒高張而崩潰或生氣吵架了。於是,恐懼更加深,安定下來的決定更難抉擇了。
大部分的年輕人不是塔薇,也不是士凡,他們是逃亡者,想逃離集體潛意識處於高度不安的這個時代。他們於是緊緊抱著眼前剩下的這塊浮木,以為這就是可以帶他們逃出大洪荒的諾亞方舟。
大部分的年輕人總是對一切都是猶豫著。而猶豫這類的心理狀態之所以湧現,往往是當事人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他們內心深處有一種想像,以為有一種近乎完美的狀態(雖然大部分人不承認自己是要求完美的,但他們確實害怕任何的準備不足),才可以投入這個十倍速的水流裡。
然而塔薇和士凡是不同的。
在他們的心智裡,水流原本就是這樣了,沒有所謂的十倍速。他們像生在水裡的孩子,很快地投入水流中,很快地善於運用這樣的動態世界。在他們的腦海裡,從來沒有「準備好了」這樣情形。他們天生就在裡面,沒有「需不需要跨進去」這類的抉擇。
他們喜歡水流,他們也喜歡自己內在所擁有的一切,而不會擔心自己的裝備是否不足或不好。他們是數位時代的原住民(digital native),天生就屬於這環境,沒有所謂的變遷。
大部分的年輕人卻是擔心的。同樣的,他們的父母也擔心著。於是,有時,遲疑許久的年輕人想跳下水試一試了,驚慌的父母卻又想出理由來阻止他們。然而,年輕人留在家庭這塊甲板太久了,父母卻又嫌他們是賴家王老五,是他們想退休了,卻還要背負的十分無奈的負擔。
於是,這一代的年輕人被自己、也被這時代所耽擱了。他們的一切都處在還沒準備好的狀態:即便不得不低下頭試一試了,還是覺得是沒有退路所逼的,不是自己準備好了。就這樣,大家的大學讀得愈來愈久,賴家賴得愈來愈晚,單身階段也愈來愈不可思議的長。
同樣的,他們的父母,也是愈來愈晚熟;或者說,愈來愈不成熟了。
這個世界在面臨十倍速時代的時候,過去的社群或家族已經消失無蹤了。這時人們才驚慌地發現,原來過去擔任父母的親職工作的,其實不是父母自己,而是家族或社群的集體力量,是有一種姑且稱之為「父母集合體」(Parenting Collective)在撫育小孩,而父母只是中間的媒介。
傳統的社會裡,各種親職的知識和智慧是存在在這個「父母集合體」中的。
懷孕要注意什麼,沒有一個人會知道,但同時問問大家就知道了。同樣的,要怎麼照顧小孩,要怎麼處罰小孩,要怎麼幫助某一特殊狀況下的小孩,都是問大家就知道了。這個大家,就是「父母集合體」。
「父母集合體」不只是提供智慧和知識,它也提供監督。如果哪個父母太不盡責,哪個父母太虐待小孩,大家就會出面阻止。這也就是為什麼在過去社會,雖然體罰小孩是一種普遍的行為,卻很少聽到有小孩被過度虐待,更不用提亂倫,或是小孩被父母活活打死的案件。但是現在,體罰不再合法了,大部分父母也不體罰了,卻有許多小孩被照顧者凌虐至死,亂倫或性侵的個案也是有增無減。
然而,這個「父母集合體」隨著傳統社群或家族的消失而不見了。在這情況下,這一代的父母幾乎是第一代要自己負責養育小孩的父母。他們一切從頭學習,才發現有太多的環環相扣的知識埋藏在裡頭。育兒或親職的書籍在書店裡是可以陳列一整面牆的,相關的專家也是如過江之鯽,但是這個領域的學習和理解,對我們整個社會而言卻還是不夠,更不用講個別的父母了。
父母更是著急了。只是,驚慌或焦慮的父母,反而將小孩子拽得更緊,於是過度保護了。殊不知,新的問題就在這樣的反應中又出現了——他們的保護,其實是剝奪了小孩透過探索而完成成長的唯一機會。
在這一切情形下,一個晚熟的時代就這樣誕生了。
年輕人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而父母卻又是不夠成熟。
當十倍速的時代創造出了葛洛夫口中所稱的機會時,卻帶給這一時代的家庭新的大洪水。只是這一次,父母也好,年輕人也好,再也不能像〈創世紀〉一樣,以為可以找到諾亞方舟了。這個新的洪水,這樣的十倍速的氛圍,我們只得相信自己是魚,相信自己是有水肺的新人種,是隨時都可以下水的。就像學游泳,愈早下水的,學得愈好。
新的洪水來臨了,恐怕也永遠不會消褪。然而,晚熟時代何時才能結束?這是一個無人能回答的問題,將是我們共同要面對的提問。
這一本書想講的,就是這樣的一個時代,以及這個時代裡許多辛苦掙扎的年輕人和他們的父母。
這一本書能夠完成,特別要感謝心靈工坊的編輯黃心宜,感謝我的助理黃梅芳,感謝《張老師月刊》的編輯高惠琳和《親子天下》的秦嘉彌。最後,要感謝我的母親王李彩鑾女士和我的親密伴侶謝文宜。沒有她們有形無形的支持,就沒有這本書的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