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
碩果僅存的大師,五十年結晶的智慧
家庭治療發展至今近七十年,從被當時主流心理治療界不以為然,到今日成為被認可的一門專業,一路上經歷不少風雨。放眼望去,胼手胝足開創出新局面的第一代家庭治療師都已凋零,後續接棒者正開枝散葉,而如今仍健在的安東爾菲(Maurizio Andolfi)則處在一個很特別的位置:如果米紐慶(Salvador Minuchin)算第一代,李維榕老師算第二代,安東爾菲應該算一.五代;他年輕時就和包括米紐慶在內的諸多第一代治療師學習,親身見證了家庭治療的黃金時代。米紐慶去世後,第一代正式走下舞台,環顧當今地球,我想不到另一個比安東爾菲更有經驗的家庭治療師。
也許融合了閱歷全世界的智慧和義大利人天生的豐富情感,安東爾菲的治療風格兼具深思熟慮卻極簡的語言,以及細膩卻直指核心的情感。在會談中,他會直接問一個人內心糾結多年、卻從來沒人(敢)問過的問題,例如問一個出生不久父母就離婚的青少年:「你認為爸爸希望你出生嗎?」「你認為你的出生讓爸爸媽媽分開還是在一起?」措手不及的青少年一開始當然說不知道,然而當安東爾菲再問一次,青少年竟很快回答他認為爸爸不希望他出生,他害父母離婚……
上面這一段示範,發生在國際家庭治療學會(IFTA)二〇一五年在馬來西亞吉隆坡舉辦的第二十三屆世界家庭治療年會,是我的親身體驗。當時我看到偶像從教科書走到面前已經興奮到語無倫次,看完影片更彷彿五雷轟頂。如果意猶未盡,可以上FB找我的兩篇文章《熟成45年份的家庭治療大師:Maurizio Andolfi》、《當今地球上最強的家庭治療師:Maurizio Andolfi》)或找機會看有人導讀的安東爾菲會談影片,看看你的體驗和我是否相同。
學習家庭治療超過二十年,我對「為學日益,為道日損」體會愈來愈深。初學者求知若渴,抓到什麼都想讀;一段時間後,開始對某些理論特別有感悟,對另一些理論逐漸失去興趣;再過一段時間,可以分辨寫作的人功夫大約在哪個層次,因為視野高低明顯決定他評論的深度與廣度。最近這陣子,我開始對家庭治療以外的學問興趣更大,發現文學、哲學、史學、量子物理學、神經生理學當中蘊含對人性、對關係的理解,不亞於、甚至大於現有家庭治療教科書內容。我目前的體會是:學習家庭治療不需要讀完每一本書、熟悉每一個學派;寫書的人功夫境界愈高,其書愈值得細細咀嚼,品味其中智慧。
欣聞心靈工坊出版了這本安東爾菲的代表作,相當程度統整了一個家庭治療大師五十年工作心得。其中有些內容看似基本,其實相當實用,有些則是很少在別的書裡講得清楚的。如果細細體會,對有心學習「關係」這一門功課的人,必然有所啟發。
老先生今年七十多歲,身體精神都十分健朗,但畢竟沒有永遠不下檔的戲。他好幾次寫email邀我去澳洲參加他的課,我總是被瑣事絆住沒去成。如果台灣有同好願意把握機會親炙大師風采,我很樂意牽線,我知道他很樂意將他畢生功夫傳下去。
趙文滔
(國立臺北教育大學心理與諮商學系教授、心理諮商師、伴侶/家庭治療師)
推薦序2
從關係到關係的相遇
茅里齊奧.安東爾菲(Maurizio Andolfi)是當前見證整個家族治療歷史發展的大師級治療師,以「關係心理學」取代了「系統理論」這個冷酷的字眼。系統思維是家族治療發展的緣起,但「關係」才是其核心。從家庭關係的病理來治療,不同學派家族治療從過去到現在一致相信:關係是最好的良藥。
一九九〇年,我寫了台灣第一篇家族治療的碩士論文,探討鮑文(Bowen)的理論;二〇〇三年,我在英國進修家族治療學習後現代思潮;二〇一八年,則寫了《關係是傷也是藥:家族治療二十八年的反思筆記》一書。同樣在二〇一八年,第五屆亞洲家庭治療學院年會上,我遇見安東爾菲,聽了他的多世代家族治療演講,乍聽起來以為是鮑文的多世代,但上完他的工作坊,我相信,我找到知音了。
我感動得忍不住回饋,他邀請我走到講台前。我說,用他的個案Martina的話,我看見他的工作是"bring broken pieces together",因此治療師不是在fix problem(修理問題、解決問題),而是在fix stories(修復故事)。他立刻興奮地要我翻譯成中文,分享給工作坊的學員。
人生可以支離破碎,故事卻可以豐厚和諧。
在這本《找回家庭的療癒力:多世代家族治療》中,他教導治療師將家庭視為一個治療拼圖,注意家庭故事「少了什麼、什麼是沒有說出口的」,「在不連貫之處建立起橋樑以形成完整的圖案」──這就是多世代家族治療的目標。
年會的工作坊那天,我又跟他分享我書中的一句話:
「孩子活在真實的陰天,遠比活在虛偽的陽光下好。」
說完,他如發現知音般地給我一個擁抱。
後來才發現這本書中,安東爾菲常對孩子說:「令人痛苦的事實,遠勝於美麗的謊言!」一場工作坊的相遇,我懂他的工作,他也成了我的知音。療癒,有其共通的道理。
我想我們的擁抱中,還包含著一個訊息:我們都是用真實的自己在做家族治療的人。
在本書中,安東爾菲說:「治療師要拿下『專業面具』,以他完整的自我和人性來執行治療角色……一旦他們從『做』治療轉為『是』治療師,就更容易在會談室中感受到自己的感覺,並能享受融入案家情緒流動的自由。」
安東爾菲說,多年前他也有失去兄弟的悲傷經驗……我們的個案能夠察覺到「我們是如何設法與他們最深層的痛苦與情緒在一起」。他感嘆,過去的家族治療書籍或文章中,提到「與家庭帶來的痛苦待在一起」的文章太少了。我在督導心理師時,常常問他們道:「這個家庭最獨特的地方在哪裡?他們和別人不同的苦又是什麼?我們如何理解並且適度背負?」這些都是在實務中非常重要的議題。安東爾菲說:「治療師與每個人進行直接且真誠的接觸,藉著在治療中對頻(attuning)於許多家庭的痛苦和絕望,以及隱微的活力和希望,以至於能將它們轉化為力量與改變的元素。」
關係是傷也是藥,我覺得最困難是「也」這個字。治療師要能從家庭獨特的文化中理解他們深沉的傷,另一個眼睛又要發現家庭的希望。傳統的家族治療過於側重家庭關係的病理,強調家庭關係帶給人的傷,但忽略受傷者值得被尊敬的地方。後現代思維偏向談論家庭的正向,對關係的傷卻輕輕帶過。我認為「後現代家族治療」不能沒有「現代家族治療」的基礎,唯有認識現代家族治療理論,才可能有後現代的反思,否則就落入米紐慶的批評──後現代治療裡的家庭不見了!
關係是傷也是藥,兩者都不可偏廢,治療師要能駕馭平衡,是治療最困難也最動人之處。
安東爾菲說:「許多乏味卻沒有任何改變的治療帶給我最重要的教導,是面對與容忍自己的無力感及個人失敗的能力……」我在自己的書中,談到治療師的無助之助時,則是說:「治療師對個案的無助,才是真情流露;治療師不是旁觀地解決問題,而是在問題內與自己、與對方真誠地談心。」
我在安東爾菲的工作中看見:從現代到後現代,整合了經典與反思,他鄉遇故知,那是一份難以形容的感動。重溫這本書,那份感動又再回來。我相信這份感動,也能安慰、激勵許多投身於家庭工作的人,不論是社工、心理師、輔導老師,或相信「家庭是最好的良藥」、「關係是傷也是藥」的人。繼續走在家族治療的路上,因為「藉由與家人一起轉化與療癒的能力,啟動我(們)內在最人性與最靈性的部分」。
賈紅鶯
(伯特利身心診所督導/心理師、前東華大學諮商與臨床心理系副教授)
前言
本書是我與世界各地的家庭和伴侶工作四十五年的跨國治療經驗之成果,在這些治療中,我通常以治療師的身分工作,有時候則擔任諮詢或督導的角色。這樣豐富的跨文化經驗,幫助我學會欣賞不同的價值觀、傳統以及表達情感與關愛的方式,這豐富了我自己家庭和社交的底蘊,是一種對家庭生活的知識及理解的真正傳承。我透過觀察頂尖治療師的工作,並吸收他們的技巧和知識來學習家族治療。就像人們在學習做交易時一樣,我們透過觀察和「用眼睛偷竊」來收集知識,正如同一句古老的義大利諺語所說的那樣!我嘗試以現場諮詢會談或督導,或播放與個案會談的錄影帶的方式,來保持這樣的傳統。多年來,無論我學到了什麼,我都試圖透過示範自己的創新治療方式,來回饋科學社群。我擔心,家族治療這樣一個透過體驗的工作方式來學習、實踐及示範且代代相傳的療法,恐怕會有消失的危險。如今,在大學裡和研討會上的老師們傾向躲在闡述不同模式與取向的理論背後,描述他們的臨床介入,而非呈現個人的工作示範。
米紐慶(Minuchin),我最偉大的老師之一,在他的新書《米紐慶的家族治療百寶袋》(The Craft of Family Therapy, Minuchin, Reiter & Borda, 2014)介紹中呼應了這些觀點。米紐慶描述了現今的大學課程主要是透過演繹方法來運作的,在課堂上,學生學習各種家族治療理論,然後嘗試將其運用到在實務中。透過這種方法,他們學會了被評量、保護,隔絕於情緒不適,並避免自己涉入個案的痛苦。基本上,課程的訓練使他們謹慎地進行治療,避免將個人的參照架構加諸在案家的問題上。因此,這樣的學習不鼓勵學生在進行治療時將自己視為一種資源,也不鼓勵學生探索一種以實踐和與家庭工作的經驗為基礎之更具歸納性的學習歷程。
本書借鑒了《關係心理學》(Relational Psychology, Andolfi, 2003)中的概念,這是一個新穎且引人入勝的學科領域,它將三人關係做為衡量家庭發展歷史中人際關係的單位。我希望這個方法能扎根並發揚光大,並且為當前流行的學科領域做出重要貢獻,就如動力心理學(Dynamic Psychology)和認知心理學(Cognitive Psychology),對比之下,它們是嚴密扎根在個別治療的領域裡。這將鼓勵對主要三角關係(primary triangle)進行新的臨床研究,如此會使得父親的角色受到重視;或者更廣泛的來說,是鼓勵對所有兒童發展的觀察模式進行新的研究。系統理論在人類關係的觀察上開啟了新的領域,但若沒有對家庭跨世代的演變動力進行研究,那麼「此時此地」中對家庭互動的觀察僅能提供一個團體照的畫面,卻沒有過去和未來的視角。
在此種跨世代的家庭觀察中,子女次系統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們在治療中扮演著代際間對話或衝突的重要關係橋樑。讓兒童與青少年在治療中所扮演的此種積極角色,尤其當他們帶有症狀行為時,這無疑地是我的臨床經驗及本書提出的多世代家族治療模式中最原創的部分。我注意到對各類型兒童和青少年心理病理學所使用的廣泛藥物治療的局限性,以及經常造成的損害,久而久之我逐漸相信:家庭是最好的良藥。因此,治療包括了重新回顧家庭的發展歷史、縫補仍未癒合的傷口和療癒破裂的情緒連結。當前所呈現的問題變成認識家庭與被認定病人(identified patient)的大門,而被認定病人則成為探索家庭關係的得天獨厚之嚮導。此治療方式的第一個具體結果是需要接受介入的人的症狀能逐漸消失,但更重要的是,能觀察到家庭成員之間情感和關係的轉變,無論是在伴侶或代間的關係上。因此,家庭將從典型的醫療模式中處於被動地委託專家的位置,轉變為主導自己命運的角色,在此種治療方式中,可以幫助家庭發現本身所擁有的資源,而非強調自身的失敗。
要做到這一點,治療師必須將參與會談的家庭之家系圖牢記在心,就像是一個「活的家系圖」,如此他可以取得正向資源,並開啟療癒之路。治療師需要保持探險家的好奇心,進入每個家庭的私人領域,但也同時保持心中有道。本書為治療師提供組裝配備,並強調在家庭和伴侶治療關係中的認知與情感品質,其專業配備包括多種工具,用以促進與每個家庭成員的信任和合作關係。發展出一套具創造力的關係問句,認真地傾聽每個人的聲音,尊重成人,也尊重孩子,這些是有必要的。同時,在會談中,重要的是,能夠掌握那些由身體、眼神、手勢與姿態所傳遞的非口語訊息,它們比口語更有說服力,並且,也要欣賞那些富有關係意義的停頓與沉默。
我們所描述的治療師,應該能夠避免文化刻板印象和機構慣例,能夠以積極的方式運用其自我、情感共鳴(affective resonance)、以及治療空間,能與不同家庭成員靠近並進行身體接觸,以促進新的連結,並彌補過去的情緒斷裂。除了專業的部分,治療師外觀與內在的同在,是最有效的治療工具,與每個人進行直接且真誠的接觸,藉著在治療中對頻(attuning)於許多家庭的痛苦和絕望、以及隱微的活力和希望,以至於能將它們轉化為力量與改變的元素。
現今,家庭的形式非常多樣,反映了當代社會的極大變革。雖然這些家庭彼此具有差異,也與傳統家庭有所不同,但是,從歷史的演化進展與跨代的解讀上,卻在很多方面可以成為一種共同的、普世的指引。此種在治療介入之意義層面上的轉換運作,需要治療師帶著熱情與同理,而非評價或分門別類的態度,進入即使是家庭中最困難與戲劇化的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