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伟格 【2010. 2 INK印刻文学生活志(78)期 封面人物】最新长篇小说《西北雨》
一个关于离开或留下,逝去或复活,失落或寻找,溯想或遗忘…………微苦、无伤的「说不完的故事」。
「所以这是一个『自己』之书。所有死去亡灵的追忆、怀念、遗憾,全部进驻这个唯一活人(甚至他发现自己也早已死去)的意识。」「让不知自己已死的亲爱之人们重演活着的时光。」(骆以军语)小说家彷彿逞驭无穷尽腾挪变化的魔幻想像与诗意,煞停时间,将现实隔在一天光静好的沉静荒墟中,似一再重复的昨日,今日,明日,或一场永恆的睡眠,将那充满台湾当代偏乡(孤岛 / 山村)色彩的背景舞台,捏塑成小说中漫行于离弃之途的一家数代人(祖父祖母 / 父亲母亲 / 叙事者「我」)也是跨度相同岁月的我们读者数代人无以名之却也无伤的「乡愁」---家族中每个人如对镜般成为彼此亟欲摆脱而不能的梦魇,也是最温暖的赎救源头。整部作品在宛如暴雨将至(或者,回想着生命中曾经历的雨水)的淡淡伤感氛围中,人物虽生犹死、鬼魅行尸走肉般的活着;或者也同时是,跨越时空界线,自死者国度被思念唤回到叙事中的沉默亡灵们,虽死也犹生。
故事一开始(卷首),宛如一个将家族亡灵---自过去自不复在的现实唤回,或在一不思议彷彿没有尽头没有因果逻辑的梦中重聚的盛筵,既热闹又寂寥。死者似乎不知自己已死,还过着日复一日的寻常的没有出口的时光,生者也不能确定自己的生活,是活在不断遭到死者们(父祖母亲们)离弃的现实或者是哪一个亡者无法醒来的梦中?
在童伟格那值得再三品味、充满星团爆炸般庞巨诗意能量的小说中,不仅时空线索、角色形象不停地变化倾斜;而情节或可视作是一连串的,召唤回忆与家族羁绊的过程---回忆者召唤着回忆,回忆也召唤回忆(总是无穷尽也无预兆的,拥有畸人特质的「我」〔许希逢 / 海王〕想起父亲〔许丰年 / 士官〕,祖父,父亲想起他的父亲〔祖父 / 李先生 / 「诗人」〕,有时是母亲,母亲又想起她的母亲,祖父则想起儿子与他的妻……故事碎片就在这层叠不息的思念中流转,每个几乎皆不习惯与人亲近的人且都升起悬念,「为何那人总过着那样宁静透明、无伤且无望的生活?」却也充满依恋与感激。)---层层缠绕,过去的人(祖父 / 父亲 / 母亲 / 祖母……)活在将来的人的回忆 / 梦中,将来的人竟也不时影影幢幢地在过去的人的回忆甚至生活中走动:在家族诸人轮流进出折磨彼此的安宁病房;在不断想要逃离却又由此生出乡愁耿耿的犬山村 / 海岛的长街上;在祖父义肢的颠簸里;在父亲的狗笼故事或者在「另一个」父亲魔术般开了锁的门后;在肃杀压抑的军营;在一壁湿淋淋的海王神偶的谕示中;在其中一个母亲总跟陌生男人诉苦的背影……也似反覆地徒劳印证,种种不堪的存在也是珍贵的存在。彷彿不停绕射的镜影,真正的说故事者与他的故事逐渐合为一体,与故事中的亡灵们真正的「团圆」,完成一趟趟死生、欲语或无言的无尽循环。
作者简介
童伟格
1977年生,台北县人。台大外文系毕业。台北艺术大学戏剧硕士,现就读台北艺术大学戏剧学系博士班。作品〈王考〉获2002年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大奖,〈暗影〉获2000年全国大专学生文学奖短篇小说参奖,〈躲〉获2000年台湾省文学奖短篇小说优选,〈我〉获1999年台北文学奖短篇小说评审奖。着有短篇小说集《王考》,长篇小说《无伤时代》,舞台剧本《小事》。
接近一辈子那么久,我祖母被安放在一间充满橱柜的房间里。房里的五斗柜、大衣橱,床头柜和许多说不出名字的家具,在她长大后,看上去变小变轻了,却收纳了她一生所有剩余:五组床单,十罐花露水,一包又一包用日历纸包好的私藏点心,凡此种种。格屉里的一切,在那间房里,揉合成一种香气,线索一般系在我祖母的脚踝,她走到哪里,就拖曳着那香气到哪里。所以,无论她在哪,我都会从她的房间开始寻找她。在与她共度的那个夏天里,我对她最深刻的印象,是每天清早,忙过家事后,她必会坐在门口,望着庭埕,随光影折散,一个人温吞吞进入沉静里。她微湿的双手轻举,挪移着,像正弹奏着钢琴。时常,我会找到她,和她一起发呆,各自将世界瞧得喑哑了。
无人知晓的是,每逢週四,我会和祖父陪她拖曳着房间出门,搭公车,去港区的署立医院和医师谘谈。那感觉挺愉快,因为往往一进医院大厅,祖母就自在而活络了。她会牵起我,和祖父领我乘老式电梯上楼,然后我们就一起坐在诊间外的长廊上等候,大概从上午九点等到近中午十二点。等候之时,祖母会和长廊上的人攀谈,理性而温柔,用她自己最希望的方式说话。包括医师,她总和在医院遇到的人们聊得极好,总令在一旁听看的我,彷彿身处她记忆中,过往的大港里那些深藏在僻静巷弄、骑楼之上的家常小诊所:医生娘随时就要提着菜篮进门,对候诊室里的人们和煦微笑;从窄仄的窗可望见海的剪影;孩子们将温度计静静夹在腋下;医生桌上,压舌棒浸在半满的烧杯里。总之,事物都有一定的位置,来的人都会受到照料,离开的人都将康复。
那时,当我从她的脚踝回望,后见之明一样,我彷彿变得比较熟识他们了。我总猜想,在远远的那间房里,也许,远在青春期之前的孩提时代,她就开始准备着,要和一个什么人白头偕老。她梦想着这样平和的幸福,盼望时间能允许她,任她就这样老去,比记忆中的任何人都还要老。倘若真能和一个人长寿以终,她将不会怀疑那是命运的赐福,但她会谦卑地感伤,她会想:因为似乎,赐福总是交託给像她这般不适当的人,才让「命运」这样的字眼,显得永远可疑。
可能,她会以为,命运交託我祖父,给在那间房里的她。起先,他教养她,管训她;最后,他成为她的病人,那惟一一个终生留在她身边,不离开她的婴孩。在那间房里,像安宁病房里的两室友,她和他长久相处,和好而平静地,让彼此成为各自惟一一次生命的谐拟。当他在她身边躺下,她会感觉多年来积存于心,无以对人说明的忧患,或身体里刚刚坏死的细胞,已经正一点一点掏空他,于是他轻盈得多么像是要被身上的薄被包裹,一把提走了似的。没关系,她想,在床板底下,有一口又一口沉重的瓮,那是她为他们保存的食物:酒糟肉,咸菜,腌渍萝卜。很适合他远行时携带,她寡居时独食,或者,作他们在天荒地老长相厮守时的食粮。时间让在不在一起失去分别,或统摄了两者:不是伴侣的逝去或走离,而是时间本身,单纯地让每个人终成鳏寡。
当她拉开窗帘,让山村的太阳透进房里,看微小的尘埃,弥漫在低抑的光线里,她可以木讷而无声地与不在房里的他对坐,而不会不时被时间庞大的顿挫给震颤。因为,就这么单纯:她嫁给了他,与他用彷彿借来的衣物、锅碗,身体,在那些橱柜的环伺下,演练着一种人称婚姻生活的东西。也许,是在一切的细微与无足轻重里,她放牧自己在他身边,渐渐老成一位意料之中的慈蔼妇人:那种自己的孩子最晚在青春期,就明白她的人生经验对他全然无效;孩子的孩子最早从儿童期起,就自然疏远了的慈蔼妇人。即便是,或特别是在可能曾有过的,爱情最浓烈的时日,她仍会幻想:她的配偶将早她三十年死去,而那大约就是他们婚姻的全长。她于是被应许,度过最与世无争的人生,独自在高寿中慢慢变得痴傻;对某些特定的往事,回忆得愈来愈清晰,却愈来愈腼腆地看待。看自己努力练就的温婉言行,随时间复返,变得像是自己天性的一部份。然后,她就要看穿自己在世间的最后一场睡眠,像看透一出永远排练不好的夜戏,预见自己的死亡。那时,她将仍平静闭眼,彷彿只是坐在澡盆里,游回一面过于深广的海洋。
因此,每夜每夜,当他仍在她身边,将他们的房间平躺得一如安宁病房,她感到惊讶,羞怯,快乐以及悲伤。彷彿墙面都洁白了,而夜雾里的空气正一点一点过于清冷。彷彿门外,医师与护士的便鞋,正敲在光滑的地板上,一声一声过于规律而健忘。失眠的夜,当整个房间被细雨中的熹微给洗亮,婚姻里一切器物的边角,都彷彿发散虹霓,那总奇特地,给她一种温暖的错觉。当他们度过对彼此说的每句话,都不能免于诉说得太多的磨合时日,她无言,倾听熟睡的他,喃喃起偏远的话语。那是梦呓,也是各处异乡的混合语。那像来自隔壁房间的声音,即临却又带有隔阂。
她倾听,试图捕捉一些耳熟的辞汇,想像过往如何存在对她而言,意义的空洞里。她发现他正困在一个人们称作身体的躯壳里,而这个躯壳正在床上持续萎缩,慢慢将他捆回婴儿般大小。她看望四周,想像年老就是这样的:你的灵魂蜗居其中,格外容易知觉屋里什么是新修缮的,什么是旧模样的。你的灵魂有时快乐、有时沮丧,有时甚且回到青春的激情与躁热中,然而,这一切都不会被人瞧见。对路过的人而言,你始终就是间旧房子,静静覆盖着时间的尘埃。有时,当你也像个路人那样去回看自己,你会发现,如果七十岁、八十岁,跟九十岁、一百岁没有差别,那么,一个人若是老到某种程度,应该就永远也不会死了吧。因为死亡是件极其年轻的事,而那个人,不小心错过了。
祖母亦不知晓的是,那个夏末,一墙之隔,在远远的那间房外,孩提时代的我生平第一次,以为自己懂得了死亡原来该是什么。我记得手心抚摩树干时的触感;记得骤雨过后,枝叶闪闪的光泽。我记得当我醒来,我听见横溢的水声,看见藻绿色的光所粉饰的橱柜,明白自己已经平安返回了,在山村的夜,在祖母的房间里。发现我醒了,祖母靠近我,观察我,轻抚我的脸颊,在我额上轻轻敲敲叩叩。那连串无意义的动作,不知为何总能使我平静下来。我不知道在那温和的注视中,祖母究竟都从我脸上看见些什么。只是,我猜想,基于对孙辈的厚爱,我在祖母心中,大概总显得比实际灵光许多。因为这样的宽容,那一整个夏天,我得以安放自己在她身边。在她的注视下,我身上换穿过一整代人儿时的衣物,那是她特地从衣柜底翻捡出来的。那些衣物初穿上身时,我镇日闻到香茅油的强烈气味,鼻子因此而搔痒,接触袖口的皮肤,开始长出细小的红疹。但当我换下这些衣物,由她洗过、在风里晾过,再穿回我身上时,它们变得格外好闻,像藻绿色的阳光。像是我自己,也和祖母一样,每日每日被静静淘洗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