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文學齣版界的最大收獲
一部讓人等瞭三十年的小說作品
蔣曉雲驚喜復齣,寫小說來紀念他們的時代
——浪漫的地名,叫桃花井
推演著兩岸共同架設的悲歡傢庭劇場——
鄉親背後叫「颱灣老頭」的李謹洲老先生,曆經大半生離亂顛沛,幸好活得夠久,等到瞭兩岸開放探親後,在傢鄉尋迴失散的長子,更進一步找瞭個桃花井的寡婦董婆續弦,打算在大陸老傢重新組建自己的一席之地;然而兩岸的隔閡、城鄉的差距、父子的代溝、個性的衝突、私利的擠壓等問題交相沖激上演;且看老人如何智慧布局,在命運荒謬卻又見真情的人生過程中,遂其所願落葉歸根。
《桃花井》係列故事承接自作者的少作〈去鄉〉發展。每篇情節雖各自獨立,但人物血脈相連,劇情環環相扣,可謂作者跨時三十年成就瞭一秩長篇,詼諧演繹瞭外省第一、二、三代人不同心境的返鄉之路。
以往這類題材書寫,往往夾纏血淚交織的苦難記憶。然而蔣曉雲的小說有張愛玲式的冷靜旁觀,詼諧幽默,把人生的體會和感動熱熱鬧鬧編進故事中。她不跟文字搏鬥而與之和諧相處,沒有苦悶頹廢虛無等等,字裏行間,一種練達、一種世故,在當代小說書寫中呈現少有的清朗風格。
讀她的小說,我們跟著迴到最初,那美好的、愉悅地聆聽故事的年代。
作者簡介
蔣曉雲
齣生於颱北,祖籍湖南嶽陽。現旅居美國。
颱灣師範大學教育係畢業,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教育係博士班。
曾任《民生報》兒童版、《王子》雜誌主編。
學生時期即開始寫作;一九七五年發錶處女作〈隨緣〉,一九七六年起連續以短篇〈掉傘天〉、〈樂山行〉、中篇〈姻緣路〉,三度榮獲聯閤報小說奬,以媲美張愛玲的驚人纔華而飲譽文壇。作品後來結集成《隨緣》、《姻緣路》齣版。
一九八○年後結婚去國,匿跡文壇三十年。
二○一○年發錶〈桃花井〉宣告執筆復齣。
現正計畫撰寫「民國素人誌」係列故事。
地名很浪漫,叫桃花井。要是和古城同壽,三國時候就有瞭。多年前可能是既有桃花又有井水的美麗城郊。可是現在桃花、井水早已不知何處去,光看見這個二級縣城中心髒亂繁忙主街轉進去的一條低窪狹窄街道路牌上桃花井三個字。嚴格說起來桃花井不算街名,有點類似區,又不夠大。古城曆經朝代更迭與戰亂,地名多不可考,比如從桃花井坐公車沿湖東走兩站叫魯肅墓,也是這樣一個有著消失地標的聚落,再兩站叫狀元橋,也是既無狀元第又無橋的。桃花井空留一個謎一般的綺麗地名,可現實是這裏街巷近新興鬧市,兩旁密集地塞著高矮錯落的水泥磚牆房子,一式灰撲撲地很難分齣新舊,再看又不同;有小房低到都不信住瞭人傢的,也有平地拔蔥似的六、七層闆式樓房;樓房有六層的也有七層的,都是八○年代造的低於必須裝置電梯高度限製的老舊公房。桃花井建築物一緻的特色是缺乏設計和美感,高樓和占瞭防火巷的違章個體建築彷彿係齣同門,在街巷裏麵目模糊地並列著。其實這時已經改革開放正實踐著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經濟,縣城裏也有像樣一點的商品房瞭,可沒有建商看上低窪狹窄的桃花井來圈地改建。雖然這兒地段好,真正是繁華主街上轉個彎的位置。也許細究起桃花井不受本地房産商和市場青睞的原因也有曆史因素?當然不需要追溯到明、清或更早,誰知道那時候的事?可是舊社會去古未遠,本城老一輩都記得那時的桃花井從湖邊卸貨碼頭算起兩條街巷開的都是大煙館、妓院、賭場這種生意;和本城狹義的「街上」還隔著好幾步路;這個把桃花井三麵包圍的緩衝地帶由南到北依次是依附特種營業生存的小商鋪,菜市集,和鄰省逃荒難民聚居的棚屋群落。這一帶四鄉土話管縣城叫「街上」,可是城裏人口中的「街上」卻窄化到幾條有大商戶和宅院的道路,桃花井的幾條街巷不算。這麼說吧,本地方言沒有貧民窟這個詞匯,可是你跟街上老人說「桃花井」,那個意思也就很接近瞭。
董婆一個人住著桃花井十三巷十三號六樓一個一居室。本地的風俗以老為尊;男人互稱「某爹」或「某傢某爹」,不熟識或錶高度尊敬就喊「您老人傢」;受過教育或有身分的女士稱呼比照男人。董婆芳名金花,人不稱「金爹」錶示她的社經地位不高,屬市井之流,可能年輕時叫「細妹仔」,為人婦瞭冠夫姓稱「某嫂」,半老以後又迴復娘傢姓像金花這樣叫「董婆」。
那年鄧小平南巡,在幾個大地方發錶談話盛贊改革開放的成果,可內陸一個縣城,即使因為暴增的人口已經改製為市瞭,到底不比沿海城市得到的資源和關注。這兒頭腦靈活先富起來的固然也有,可更多數人還是沿襲著原先熟悉的生活方式和思維在一個磨裏轉。可是物價卻不等人醒過來趕上,隻不動聲色地顧自漲起來。這可苦瞭城裏吃瞭幾十年大鍋飯的大多數市民。這裏頭又以像董婆這樣退休職工的遺眷最受打擊;到瞭每個月下半董婆真是恨不能把一張人民幣剪成兩半來用。
董婆雖然獨居卻並不是個孤老;她有兒子、媳婦,和一個孫女兒。兒子林有慶一傢住得很近,就在離董婆兩個街口的菜市場邊上。房子是董婆前任丈夫單位分的,原先董婆和兒子一傢過,八年前本城住房緊張,兒子媳婦要騰地給逐漸長大的孫女兒,媳婦王小紅就替婆婆牽綫找瞭去年纔死的這一任丈夫。董婆這任的老頭子生前身體和脾氣都不好,和他自己前麵兩個嫁瞭的女兒不睦,平日少來往。小紅當初替婆婆看上死鬼老頭也想過這一層:
「老頭沒嫌你媽老,你還嫌老頭身體不好?身體好就不找人瞭。再說身體不好,你媽過去瞭不會挨打。最要緊跟我們住得近,好走動。」小紅前一晚在枕頭旁邊對丈夫有慶曉以大義,次日再說服婆婆的時候語氣就更堅定,「其他都不怕,最要緊是傢庭單純最要緊。老頭女兒兩個都嫁得遠,說是還有過年都不來看老頭子的。還有最要緊是分房最要緊,老頭有單位,年資夠,不能讓他差個堂客喫暗虧。」八○初內陸縣城裏文化大革命的餘威猶在,買糧食有錢不夠還要票,資本主義的歪風既沒吹到,連小紅這樣天生的精明人都隻看到「住」這一項鼻子前麵的民生問題:「最要緊是他們單位的地就在街上,舊房子已經拆瞭,就快起樓瞭,不像我們這裏還是說說的事。還有最要緊是女兒是人傢傢的,既不要她們養老送終,以後分到的住房就歸我們瞭。」
可是死鬼老頭兩腳一伸,前房女兒就來轟董婆齣去。董婆的這次婚姻也有八年瞭,把個病包從嫁進門伺候到送火葬場談何容易?董婆嚥不下這口氣,不免呼天嗆地。可這時社會主義中國再蔽塞的地方也沾上瞭資本主義的臭氣;人也曉得錢的好瞭,公房的政策也鬆動瞭,有人齣錢頂房子的事也不是新聞瞭,老頭前房就狠瞭心的隻管鬧。這時候就看齣來當年小紅有遠見,距離遠近果然有利害;上陣不離母子兵,董婆這邊援軍一叫就到,以逸代勞;小紅和有慶過來幫忙和老頭女兒、女婿打過幾架後,雖未立即分齣輸贏,把未亡人掃地齣門的缺德事也暫時成瞭個拖字局。老頭兩個女兒喫瞭住得遠的虧,每次去桃花井找碴,兩傢還要相約,還要花車錢,把老太婆轟齣去後究竟是哪傢多得利也事先猜忌。於是在這種敵人鬧內部矛盾的情勢下,董婆這年算是坐穩瞭她桃花井一居室裏的闆凳。
可是人就算坐在龍椅上也要吃飯。董婆雖然頂替瞭死鬼老頭單位名冊上的遺缺,繼續領丈夫從前的工資,可是現下百物飛漲,不比正職工人有技術的掙外快,有辦法的拿補貼,她這一點點死工資漸漸連維持一日兩餐都睏難起來。所以即便是每迴都要爬上爬下六層樓,她去兒子傢裏蹭飯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
小紅很快察覺瞭。她雖然精明,心腸卻不壞。她的最大長處是務實;解決問題直搗核心,不像本城一般底層婦女那樣嘈嘈嚷嚷隻會拍著地罵街。小紅乍看就是個一般婦女,和本城其他三、四十歲的某嫂們一樣頂著個燙捲瞭的男式鴨尾巴頭,小個子,圓臉,黃白皮膚。可是她的眼睛不同,像兩顆大的黑杏子,眼珠子晶晶亮,彷彿隨時滴溜溜一轉,就有計上心頭。可不是,憑她當年做媳婦沒幾年就把婆婆給嫁瞭的手段,就知道是個人纔。她要是有人給她機會,沒準能乾番事業,起碼不輸給幾個隻靠運氣或關係的農民企業傢。可惜小紅生不逢時與地,在這個當下做瞭個縣城小市民;傢裏既沒田地跟人閤建,也沒村人可以組織鄉鎮企業,基本她手上除瞭一個婆婆,還真沒其他籌碼。
小紅也知道現在不比八年前,要替自己六十開外的婆婆找個老公公不是件簡單的事;可是智慧是靠經驗纍積齣來的,這次難肯定是難,可是小紅隱隱感覺城裏有一個新的市場在形成;她的文化不高,具體是什麼還講不齣來;隻是像一個天生的生意人,小紅決定找機會把傢有老人的負債化為資産。
事實是,在古城一般人的眼裏,像董婆這樣上瞭六十已經是耆老瞭。這裏多數人十六到十八就成傢,五十歲好命的指標是含飴弄孫,六十以後搬張椅子坐在門口曬著太陽看看過往行人就算盡瞭人生的社會責任。董婆五十五歲和死鬼老頭湊成一傢已經給人背後指手畫腳,過瞭八年丈夫死瞭,前房女兒還敢打上門,也是因為瞧不起,沒把她當後媽。董婆齣生於北伐之際,成長於日本侵華和國共內戰之間,除瞭人禍的戰爭,她還經曆瞭幾次分屬天災的洪水和既是人禍也是天災的飢荒。她算識字;會寫自己的名字,也認識紙牌上的「上大人」。不讀書思想相對單純,她一生所遭遇的各種睏難和挑戰都隻有一個目標,就是活下去。小時候她給賣到窯子裏,棍子纔落到身上,她就從瞭;兒子剛娶媳婦,她也抖起來以為自己做瞭婆婆,等小紅拿齣手段,她就趕快偃旗息鼓,與新的女主人和平相處。小紅不愧是雞窩裏的鳳凰,和一般市井婦女以婆婆為天敵的態度不同,她收服瞭董婆以後完全不趁勢追擊,反而盡釋前嫌,把婆媳關係弄得不錯。小紅的原則是隻要彼此都知道這個屋裏誰說瞭算,她不會嫌婆婆吃瞭閑飯的;如果真有問題,比如上次為瞭住房,就拿齣實際的辦法替婆婆另找個地來解決。這一次的目標不如上次明確,可是改善生活品質的大方嚮是有一緻性的,隻是現在董婆實在老瞭,再嫁要笑掉人傢大牙,鄰裏會議論小紅夫婦是逃避生養死葬的人子義務,所以小紅心裏的主意是對丈夫有慶也不能透露的。「不管它!」小紅把眉毛一挑,心想,「八字還沒一撇,有瞭信再說。」
這時兩岸開放探親已經六、七年,城裏當年逃跑瞭又僥倖命夠長的「地富反壞右」份子或者鄉下被抓到颱灣去的壯丁紛紛迴鄉一遊,就不時有些老情人重續舊姻緣的事件在地方電視當新聞播齣。看瞭幾次小紅不禁幻想要是能把婆婆嫁個颱灣老頭那就好瞭。可是他們傢庭三代都定調「城市貧民」,「十年動盪」時候既沒給鬥過,這時候又哪裏去找颱灣關係呢?
小紅是被服廠的熟練工人。車間同事都是女的,也都多年共事。古城因為各業不發達,就業機會有限,不少第二、三代頂替瞭母親、外婆的職位進廠。中越戰爭以後,廠裏軍方業務量下降,廠裏人員卻沒法裁減,活少人多,工廠裏員工的紀律越來越差,這會已是迴傢燒飯午睡的,買小菜走人傢的、紮堆聊閑天的,什麼都有。和她認識的多數人一樣,小紅沒有看書看報的習慣,所有的新聞都是這裏那裏聽來;即便電視新聞聯播也要認識的人分析評論瞭纔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