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从印度放浪到东京漂流:藤原新也的野性之旅 每一次踏上旅途, 我总是更加清楚看见自己, 以及多年来自己所熟习的世界之虚伪。
-(藤原新也《印度放浪》「卷头语」)
暮然回首
当我们回顾历史,常常,我们把事件当作历史,于是我们和绝大多数同时代的人一样:我们老不在场,历史 (history) 证明我们总是远离他的 (his) 现场 (story)。
我们在哪里?
上个世纪六〇年代中叶,当我开始懂事的年纪,我同时也看到了世界——时代的破片:家族中父母这一代受过教育的人,总是将大量的日语混合在他们的对话里面,他们常说「日本时代」如何如何,传阅过期的日文杂志,《文艺春秋》或是《主妇之友》。
另一方面,我就读的中学是由来自加拿大法语区(Quebec)的天主教会所创办,舍监、英语老师不是加拿大籍就是美国籍教士;礼拜天学校教堂的弥撒时间,我们透过自习室的窗子看到校园里突然涌进大量罕见的进口车,从车子里走出许多相对高大且光鲜亮丽的人种,空气中漂荡着陌生的语言,彷彿置身租界(所以图书馆除了全套《读者文摘》、《国家地理杂志》,也有半禁忌的《文星丛刊》)。
与此同时,从越南杀戮战场飞到清泉岗军用机场然后蜂拥到台中市区度假,理着平头的白人或黑人青年,充塞了五权路、大雅路一带霓虹灯闪烁的街道和酒臭弥漫的巷弄,用他们多毛的手环抱着台湾女子的纤腰。
我也和全世界一起聆听(盗版的)最新排行榜流行歌曲,哼着似懂非懂的歌词,在书页的空白画上反战标记,并向往画报上那些可以长发披肩、把衣摆和牛仔裤脚剪成须须、在路上与警察推挤的美国学生。
那时海崃两岸都各拥有一个「英明领袖」,而中华民国犹是联合国五个常任理事国之一,和美、英、苏平起平坐,彷彿无可置疑地属于世界的核心、主流(其实只是二次大战意外留下的一个冰河孑遗)。台湾安稳地躲在美国羽翼之下,一方面以戒严令的紧箍咒套在每个人脖子上(学运、罢工、台独、反战、报禁、党禁——喔,还有性,都是不可踰越的禁忌),一方面则以廉价劳力构筑起加工出口区的外销荣景。唯一的全民运动是半夜观赏(不过就是夏令营规模的)世界少棒赛实况转播,此外政府倾力控管讯息流通,让岛上处于一种失衡的、病态的自我孤立。相对于六〇年代末欧美各国以及第三世界的动乱,彷彿轻微缺氧而陷入半窒息状态的台湾却异乎寻常地平静,唯在全球经济产业大饼的粒屑夹缝中全力奋进。
多年之后,我才慢慢理解,岛上所有人其实还是充分领受了二十世纪后半叶历史浪潮——几乎是所有主旋律——直接或间接的洗礼与冲击:冷战、白色恐怖、军备竞赛、战后婴儿潮、后殖民状况、生态破坏、资本主义列车的狂奔乱窜……唯左派、无政府和社会主义堂堂缺席。
在这种背景下走过来的我以及许多同时代人,在经济快速起飞、产业规模惊人扩张的整个一九七〇与八〇年代,为了安身立命,又不想在快速递变的社会中落伍,即无批判地服膺了成长、效率的神话,接受数大就是美的哲学。又因为高学历、机会、加上运气,我们慢慢也挤身既得利益族群的优雅仕绅阶层,开始去俱乐部打球、骑马(美如天堂的草原绿野),到海上钓鱼、潜水(远离空气污浊的陆地),到欧洲自助旅行(王子变乞丐)或东南亚买春(乞丐也成了王子)。总之,大家无不戴着一张开明、乐观的面具,却一个比一个犬儒而保守。
我大约就是在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状态中邂逅了藤原新也。
野犬的进击
藤原新也的父亲是四国香川县一家大旅馆的少爷,十七岁离家,在广岛、朝鲜半岛、满洲浪荡,也经营旅馆,却因为赌博而散尽家产,最后回到北九州的门司,继续经营一家旧式平价旅馆。终战前夕的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藤原新也出生,并在此成长。旅馆进进出出的都是中下阶层三教九流的客人:
留下若干故事,像风一样消逝。当他们通过『旅』之『馆』时,带来了世间各种不可思议的味道,包括一些见都没见过的中国人、朝鲜人的气息,于是在我小小的心灵中,时不时就会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想要冲出母胎,走遍那遥远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两种十戒」.《东京漂流》)
十六岁那年,由于都市更新,他目睹旅馆(生命的母胎)被强制拆除;一家人辗转营生,不久面临破产的命运。他再也无家可归。多年之后他才意识到,同时有万千日本人和他一样,在「列岛改造」的圣训下,一起被割断了脐带。
当他上京就读东京艺术大学油画系期间,正值日本学运热潮,学校停课,他又不想和别人一样成群结队地上街抗争,于是中途休学。正好《朝日画报》有一系列国外报导的企划,他应征获用,身背一架相机、二十卷底片,首途印度次大陆,时当西元一九六九年。翌年三月他的报导分两期刊出,回响不断,于是其后若干年间总共七次足履斯地,有时一趟甚至长达半年,走遍印度全境。
对一味追求速度和效率、沈迷经济奇蹟数字、全民努力要蜕变为先进国家的气氛中,藤原的图文所呈现的异质风景震慑了许多读者的心。简单讲,那是一种无可置疑的存在感。当人逐渐被工具化,煽情的媒体与虚伪的广告充塞甚至替代了感官,导致存在感无比稀薄的年代,眼前贫穷如蝼蚁的人群,灼热的大地,漫天的沙尘,河边的尸体,食尸的野狗和乌鸦,那些脏污、失序、恐怖的真实彷彿当头一棒,敲出了许多人惶惑无以名状的乡愁:
一种自己的身体此时此地确定无疑的实存感觉。我这个生命体是和自然同在,并且在死生之间漂流的有机体这种生命感觉。……我在印度所做的,既不是修行的努力,也不是经验的学习;我只是单纯地让自己融入当下,唿吸并成为它的一部份。就某种意义而言,相当接近性的体验。(语录,《Switch》九一年三月号)
在印度的火舌地狱中艰苦蜗行的时刻,心中不时浮现遥远的北边积雪的山岭,最后促成他七五年的拉达克 (Ladakh) 藏区之行。那种对比,彷彿从腐尸的沈重一下飞升如极乐鸟般轻盈,视线也由近而远,并且将青年期的热切引导到一种适当的冷却状态。但是这种冷却随着旅途的疲惫也逐渐下降到冰点,对身边的人失去了好奇。他走过台湾、香港与韩国(七七年),但旅行于他变得暧昧而无意义,视线所及只有风景而没有人,书写与摄影失去重心,所欲传达的讯息微弱如呓语。为了消除这虚无的危机,在漫游生涯届满十週年时,他展开「全东洋街道」之旅(七九年),自伊斯坦堡出发,经土耳其、叙利亚、伊朗、巴基斯坦、印度、西藏、缅甸、泰国、上海、香港、韩国,最后止于空海大师的东密根本道场高野山。他刻意将注意力放在所有邂逅的人身上,尽可能和他们对话,不管对方是个圣者或是娼妇;当旅程来到中点加尔各答时他已经重新对人产生强烈兴趣,同时也觉得似乎知道如何面对灯火阑珊处的故国家园了。
然而从十多年的漫长亚洲之旅回到日本的藤原,突然发现自己有如患了失忆症一样:曾几何时,眼前的日本已经变成一个陌生的世界:
再一次进入我视界的日本风景、街道和人群都换了一个模样。每一个人都变得健康而亮丽起来。市街与风景都经过整理而比以前干净。物品充斥大街小巷。只是,在这种自由而和平的光晕中,人们却也变得比我这些年所去过的任何国家的民众更加缺乏生气。……人们的喜怒哀乐更加难以察觉。人们的灵魂不复可见;也看不到人的生与死。……总觉得这片土地已经被一种无形的巨大力量加以接管、封印了。(「小小的黑魔术」.《东京漂流》)
比较物质性的说法是,他身上属于日本人以外的亚洲人的那一部份,不断和东京展开激烈的冲突。他开始他的东京漂流。
最初和最后的讯息
其实置身八〇年代的日本,藤原并不是唯一的失忆症患者,远远不是。整个六〇年代的骚动,无非想要抵抗高度成长过程中家庭、土地和文化传统的瓦解,但没有成功;而相对安静的七〇年代,却是日本人最后的血脉与记忆逐渐腐败、消失的十年。以效率为名的各种可见不可见的管理机器接掌一切,君临天下。对多数日本人而言,记忆丧失所换取的代价,是一种在自发性的服从中得到的小小幸福。横亘在藤原新也面前的,是一片无比陌生的荒野,虽然依旧名叫日本,或东京,或什么。他错愕之余,努力重拾熟悉的种种景物和气味,试着和新日本的一切对话、和解:
嗅着烂熟的花实,堆积在街角、可称之为平成(年代)日本人呕吐物的大型垃圾或义大利料理的残羹剩菜,在涩谷中央街消费的家畜……即使鼻腔满溢了日本卑俗、乡愁和愉悦的味道,旅行途中那些真实的印象及其余热依旧顽强不退。(「旅行的余热」.《Switch》九一年三月号)
如此扞格使得对话与和解变得极为艰难,于是在八〇年前后,他或是选择当时若干特异的社会事件、或是撷取一般人日常生活中习焉不察的现象做为切入点,以非日本人(outsider)的角度提问,并以有趣的视点解读出一个又一个荒谬、危险却又滑稽异常的断片,此即《东京漂流》,以及它的姊妹作《乳之海》。藤原新也像个到处涂鸦的城市游击队,辛辣揭露了人、神(自然)殊途的当下现实(所以在广告中,只有燃烧石油、排放废气与噪音的轿车才能带你接近绝世美景,城市中产阶级不断被推销一种脚不沾地的、无菌的云端生活),并预言一个倾斜的、不确定的未来。「来日大难,口干舌燥」……
在东京漂流之后,藤原新也转而东渡太平洋,展开他的「全西洋街道」之旅,开着一辆露营车,以七个月时间自美国西岸洛杉矶北上旧金山,然后朝东横越北美大陆直抵纽约,再南下佛罗里达,最后返抵洛杉矶,全程几达两万公里,为的就是以至近距离观察这个世界上最彻底人工化的国度、虚拟现实文化的根据地:
美国真正的恐怖,是那种接近白痴的明亮,那种缺乏现实感、没有血肉的世界。……一种将人类导向幼儿化的巨大力量……前往美国,才会理解什么是虚无、开朗、孤独而恐怖的小孩……(「东京漂流 The Day After」.《东京漂流》)
台湾以及邻近诸国,不管文化和次文化,无不跟在日本后面亦步亦趋(一如战后日本跟在美国后面亦步亦趋),作者为我们指出显而易见、触目惊心的病灶日本-美国,同时也就是预言了我们的灾难。
相对于令他脱胎换骨的体验、独自的眼光、不同流俗的勇气和超越的瞻望,他传奇的旅程、迷人的笔触、充满乡愁的摄影都是附加的价值而已,因为后者可以被取代。
每一次踏上旅途,我总是更加清楚看见自己,以及多年来自己所熟习的世界之虚伪。……「旅行」是一部没有字的圣典;「自然」就是道德本身。沉默俘虏了我;是的,从沉默发出的「话语」俘虏了我。不拘善、恶,一切都是美好的。我凝视这一切,并且让这一切原原本本地映照在我身上。(本书卷头语)
这是藤原新也这个人永恆的姿势。这也可以说是是《印度放浪》和《东京漂流》最初和最后的讯息。
吴继文
作者序
十五年后的自白
前几天,两个年轻人从关西那边前来找我时,谈着谈着就聊起了印度。据他们说,最近去印度的年轻人渐渐多了起来。两个人里面,其中一个今年春天也才去了一趟印度。他们结束大约两个钟头的谈话回去之后,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房子里,我突然想起其中一个年轻人的发问。
「藤原先生爲什么会去印度呢?」
现在日本人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亚洲,许多人写了关于印度呀西藏的书,但您却老早在我们五岁左右的时候就去了印度。那是爲什么呢?他们以非常不可思议的表情问了我这个问题。
让我在意的,并不是提问的内容。刚刚还坐在我面前、已然成年的那么懂事的年轻人,当他们对世界还懵懵懂懂的幼年时期,跟如今的他们一样大的我就已经在印度亚大陆到处晃荡这件事,对他们多少有些震撼。我的年纪在今年三月就满四十岁了,不知道幸或不幸,有好几个月时间都没有遇到可以让我感觉已经四十岁的场合。身体还很健康,加上个性本来就不是老气横秋那种人,于是甚至有点错觉说不定可以一直保持三十多岁的状态。没想到有一天突然到访的年轻人一个提问,让我清楚地自觉到已经进入壮年期这个事实。
一面回顾事情的经纬,想到我青年期的不成熟作品《印度放浪》如今要收录成文库本,首先不能不对遥远彼方那个我的青年期稚嫩初作稍微做个说明。
「您爲什么会去印度呢?」
坦白说,这是一个过去十几年不断向我抛掷过来,多到食伤程度、平庸已极的提问。每天每天不一样的人,对一个人提出几乎同样的质问,年复一年,然后强迫对方回答,这个人要不是像鹦鹉一样给出了无新意的答覆有如思考虚脱,就是编纂各式各样的答案以自保,到最后恐怕也是只有精神分裂一途。这活生生就是一种言辞的拷问。我觉得过去十几年来,这种逃无可逃的言辞拷问一直没有断过。
在我还二十多岁时,一遇到这种提问,立刻毫无来由产生拒绝反应;记得这种状况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或者应该说,我对这种提问甚至觉得很反感。反感的背后,我想是因为明明极为复杂的人类行为,却爲了满足这种单纯明快的提问而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此外也是因为无法冷静、客观地去检视自己的行为,以致产生一种对自身的浮躁不耐。
关于我突兀的变化,后来我也试图找出自己的答案,其中一个可能就是上面所说的这样。眼前的年轻人还是对世界懵懵懂懂的五岁幼童时,青年的我却走了一条和绝大多数人不一样的路,「爲什么?」
当他们圆睁着宛如孩童求索答案的眼神发问时,我当然也就像二十多岁的自己一样,对他们的话没有反抗、拒绝的余地。然而也无法像三十多岁以后那样,故意加以闪躲,把他们孩子气的素朴疑问不当一回事,只因为此刻我和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年龄差距实在太大了些。我又回到真实年龄来。
在他们面前,我不禁陷入一阵长考。我就是没办法给出一个自信满满的答覆。我无言地避开他们的眼光,注视着他们背后那一面墙。白色墙面上,投影了两个年轻人淡淡的轮廓。
真是年轻啊……这影子。看来连影子也分辨得出年纪的样子。
当我和眼前这两位年轻人年纪相当的时候,我到底爲了什么而去印度呢……
虽然我想了又想,但我却让一些无关的话脱口而出。
影子动了。一瞬间我看到他们的侧脸。两个年轻人似乎将头转到自己影子的方向。
当我瞧见他们影子移动的时候,突然有一种感觉袭来。我的思考变得极为澄澈,朝向过去急速地回溯。昔日年轻的我彷彿穿透这两个人的影子浮现眼前。
那个年轻的昔日之我,一副大病初癒的样子。
身形癯瘦,头发很长,胡须有如乱草,突出的颧骨因为强烈日晒而泛光。尽管看起来非常虚弱,但被太阳晒得焦黑的肩膀,正体现出一个年轻人在这个灼热的国度奋战时间之长短,以及旅行的种种可能样态。
年轻人似乎是败给了什么。
很可能他是败给了太阳。还有,他也败给了大地。
他败给了人,还有热。他败给了牛、败给了羊、败给了狗和虫。
这个年轻人败给了脏东西,败给了花。年轻人败给了面包,败给了水。年轻人败给了乞丐、女人,还有神。年轻人败给了恶臭、声音,以及时间。
年轻人败给了包围在他周遭的一切东西。
倦怠已极的他看起来两眼无神,仅存那恍恍惚惚凝视着在太阳直射下令人晕眩的白热地面那有限的微弱意志。
大约这就是……,我二十五岁当时的模样没错。
那个夏天,我花了很长时间穿越塔尔沙漠,抵达一座城镇,喝过水以后激烈地拉起肚子,昏睡了整整三天;之后一天的中午,爲了前往下一站,在公车站牌旁边的石头上昏沉地坐着……
我想那就是年轻时候的我没错。
我突然回过神来,低声地嗫嚅。
……虽然不知道爲什么
我就是不顾一切、胡搞乱搞,
只爲了败北而去的不是吗?
……至少刚开始是这样。
咦,爲了败北……是这样的吗?
眼前的年轻人掩不住惊讶地问道。
他闭着嘴,喘了口气,然后从鼻子发出小小的笑声。
奇怪吗?
嗯,总觉得有点。
那时他们表情的变化都让我看在眼里。脸上本来有点黯淡的表情突然一扫而光,瞬间转为轻快。
或许这是表示他们成功地让我说出了心里的话。
也很可能是因为对这件事想了很久的两个人,觉得我的答覆未免过度简洁而单纯了些。
那就好像是,犯了复杂案行的智慧型罪犯,在冗长的诘问之后终于和盘托出,然而其自白的内容和犯罪的动机却幼稚得不可思议,以致原本心情沉重地问案的刑警,突然沉浸在一种诡异的愉快气氛里面一样。
拷问的结果……
老兄您也不过是个正常人罢了!
正常的刑警表情变得安静而沉稳,喝下一口浓茶润了润干燥的喉咙后,多半会从嘴里冒出这样的话。
智慧型罪犯在听到正常的刑警说的话以后,十五年来被反复追问的结果,竟然是在比我小那么多的年轻人面前,不自觉地吐露出那样的话来一样,现在的我依旧是带着迟疑的眼光回顾过去的自己。
我的所谓犯罪动机真的就那么单纯吗?
啊,来不及反悔了。
……都已经坦白交代了呀。
一九八四年十月十二日 藤原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