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最好的寫作注定來自你愛的時候(摘錄) 我的第一本海明威沒有例外是《老人與海》,第二本則是齣版於一九八六年,沒有註明譯者的《戰地春夢》。這本書對我來說非常特彆,因為書的前頭有一篇美國桂冠詩人,也是新批評代錶人物羅伯特‧華倫(Robert Penn Warren)所寫的文章。華倫先是非常廣泛的舉例,以說明海明威的作品「人物往往是凶暴的,情境則是暴亂的」抑或是處於極度的冒險中,隱伏著毀滅的陰影,人物麵臨失敗與死亡。但即便如此,他們往往因為効忠於自身的某種紀律(比方說〈不敗的人〉裏的過氣鬥牛士),因而得以在失敗之餘留下一塊「乾淨明亮的地方」。
這篇非凡的評論還舉到《紐約客》雜誌上的一幅漫畫,說明海明威寫作的特點。漫畫裏畫的是一隻強壯、筋絡虯結的手臂,緊緊抓著一朵玫瑰,而畫的標題是「海明威的靈魂」。華倫認為這畫一方麵代錶瞭海明威陽剛世界裏保存的敏感與自然,一方麵也帶著些反諷——在「失落的一代」(Lost Generation),在最不像樣的人們,最不像樣的場所裏,你可以發現真正的詩意、哀愁,與悲劇性。
當時最讓我驚訝的是,這篇文章的譯者是張愛玲。後來我纔知道,張愛玲在香港期間,因為生計而接受瞭一份翻譯的工作,她所翻譯的《老人與海》是最早的中譯本,一九五五年由香港中一齣版社齣版。根據研究者止庵的分析,張愛玲的文筆和海明威似乎有一種暗閤的默契,特彆能彰顯海明威乾淨文風的魅力。止庵並舉例比較吳勞、餘光中和張愛玲的譯本。在形容老人的眼睛時,吳譯為「它們像海水一樣藍,顯得喜洋洋而不服輸」;餘譯則是:「他的眼睛跟海水一樣顔色,活潑而堅定」;至於張則譯為「他的一切全是老的,除瞭眼睛。眼睛和海一個顔色,很愉快,沒有戰敗過。」這句子確實是海明威,卻也有張愛玲的氣息。
張愛玲說《老人與海》「有許多句子貌似平淡,卻是充滿瞭生命的辛酸……」她怕自己的譯筆「不能傳達齣原著的淡遠的幽默與悲哀。」這短短的幾句話,大概就傳達瞭海明威作品的靈魂所在。
從錶麵上看,海明威的短篇小說有幾個特徵:句式簡潔、很少用復句或形容詞,有大量對話、故事通常在一個敘事時間內完成,人物以男性為主(諸如拳擊手、鬥牛士、殺手、獵手……),「陽性場景」描述(諸如酒吧、鬥牛場、跑馬場……),還有他齣色的描寫自然環境的能力─—在他的筆下,野性大地如在目前,你嗅得到草莖的氣味,感覺自己的靴子嘎吱嘎吱踩在沼澤地裏進瞭水,鱒魚拉動魚綫像是要把你帶進溪流裏,黑暗中藏身的無數野獸隨時要齣來叼走你的意誌力。英國作傢福特(Ford Madox Ford)曾說海明威的句子:「每一個字都敲擊你,彷彿它們是剛從小河撈上來的石子。」這個形容真是準確無比——「敲擊」不隻是動態的,還有聲音韻律,也會讓你疼痛。
寓居巴黎的時期,正是年輕的海明威風格建立最重要的一段時間。講齣「失落的一代」這個詞,自傢公寓就是藝術與文學先鋒派的沙龍與堡壘的葛楚‧史坦(Gertrude Stein),在《愛麗絲‧B‧托剋勒斯的自傳》(The Autobiography of Alice B. Toklas)裏提到,海明威的文體的啓發來自於自己,及寫齣《小城畸人》的捨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
這也許有幾分道理。史坦的文體非常特彆,她強調應該把特定的物品、地方、人物的稱呼固定下來,並以同樣的名稱重復稱之,不用其它的替代說法,這樣久而久之辭匯自然能展示自身的力量。這點顯然與海明威的用詞特色非常接近:精煉、簡單的字詞,自有一種神祕的氣味。而捨伍德做為已成名的文壇前輩,不但鼓勵海明威到巴黎寫作,甚至是欣賞並舉薦他的重要推手,對他的影響可想而知。
海明威承認自己從史坦那兒學到瞭「字與字間的抽象聯係」,但也認為史坦從自己的作品《太陽依舊升起》裏學到瞭怎麼寫對話——作傢是相互影響的,說是史坦教瞭他,海明威一點都不服。而他最具敘事實驗性的《春潮》,則刻意諧擬瞭安德森的小說《黯淡的笑》(Dark Laughter, 1925)。一個說法是,海明威不想讓自己存活在捨伍德的陰影下,纔寫作此作嘲諷該書的失敗。
我不曉得海明威是否就是這麼一個心胸狹窄之人,不過或許要論文學風格的影響,比較準確的說法是海明威接受《巴黎評論》(The Paris Review)訪問時,那張「得要一整天纔能唸完」的長名單,從馬剋吐溫、契訶夫到塞尚、高更,纔是他寫作冰河的源頭。同為一個寫作者,我必須承認,如果光從一兩位作傢身上取法,那萬不可能成為另一座冰山。
熟知海明威的讀者,必然都聽過「冰山理論」,但怎麼解釋就有分歧。我不隻一次看過他人轉述「冰山露在水麵上是八分之一,水下是八分之七」的說法,認為冰山理論就是讀者看到瞭露齣水麵的部分,底下仍有看不到的,或被刪去的那部分。這說法不能說不對,但卻忽略瞭更重要的訊息:海明威說刪去的部分必須是「你瞭解的那些東西」,如果你不瞭解那些東西,冰山就不會厚實,故事就會有漏洞。海明威解釋說他在寫《老人與海》時,把他知道的漁村的部分都刪掉瞭─—他見過馬林魚交配,見過五十多頭的抹香鯨群,他曾叉住一頭六十英尺長的鯨,卻讓牠逃走瞭;他說自己熟知漁村的一切事物,卻略過它們不寫,因為唯有刪去的是作者真正深刻瞭解之事,那部分纔堪稱水麵下的冰山,纔支持得住水麵上的那八分之一。這可不是像一些小說的庸手,把自己不懂的事略過不寫的逃避可以比擬的。
在讀《沒有女人的男人》時,讀者當可深刻地發現這一點:為瞭描述鬥牛場景,海明威下瞭多少工夫觀察細節,更不用說,他自己就是個拳手與釣客。當你讀到〈五萬塊〉裏,寫一個飽受對方拳頭摧殘的拳手,試著用最後的體力擒抱住對方時,海明威形容「就像是試著握住一把鋸子一樣」。我實在很難相信沒有打拳的作者能寫齣這露齣的一小截「冰山」─—拳手在鍛練時、人生裏所受的苦,幾乎就靠這麼一個句子浮現。生活不斷打擊我們,而我們最終還是要迎上前去,即使就像試著握住一把鋸子。不是嗎?
(未完,全文收錄於書中)
文/國立東華大學華文係教授 吳明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