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通灵少女之恆春古调-读周芬伶《花东妇好》 写这篇文章的八月中旬,就那么巧的,我刚顶着烈日从礼那里部落回来。
这让人足足晒脱一层皮的鲁凯排湾部落,是八八风灾后迁村而来,具体位于屏东县玛家乡凉山瀑布附近,林广财〈凉山情歌〉不就这么唱的:「屏东县是怀念的故乡,玛家乡凉山村的小姐我爱你。」走了一步,眼泪掉下来的,不是林班工人,而是车行晕吐的我。那潮州车站旧圆环前的烧冷冰还在胃里翻腾,眼前晃动的是晒到绀红半生熟的游客,黑得油光闪闪的端盘子排湾姑娘,而为我们导览百合国小的鲁凯族青年小凯,那肤色已经远远超越老卤汤,呈现一种深沉的炭石黑,完全吸光的那种。生平第一次,我觉得我以前一个字也没读懂周芬伶,她的耐热耐晒,她的屏东潮州,那植有木瓜树的小镇与如同被诅咒了的悲剧家族。她的母系银河——五魁寮河、力力、赤山、万金、大武山、平埔马卡道族,槟榔树与香蕉林,遗传自母系的深目高颧,菱角嘴,艺术天分和黑色叛逆的血液,神奇的浪人与狂人的组合。这里面,一定有些什么,有些我从未明白的事。
什么样的书,可以足足写了十年?《花东妇好》接续了今年初《湿地》而下,多么大气明迷,音声朗朗的四个字。七○年代河南安阳殷墟花园东方出土的妇好墓葬,兵气加疯气的女子,三千年前美貌武勇兼备的美少女战士,连结一八七一年宫古岛漂流来台遇害的琉球王妃爱沙,日治时代东港女画家卢宝惜/品方白色恐怖受难史,以诅咒与救赎为脉络,将串起怎样的一个南方且骠悍的故事?
从企图心与说故事的结构与技巧上来看,《花东妇好》绝对是周芬伶近期最佳之作。就女性小说家写台湾历史的角度,也补足了历年少见的南方观点。作者自己倒是有不得不写的理由;「人人都有自己的疾病史与创伤史」。从二○一一年《杂种》〈妇好〉一文开了头,三千年前一怪咖(或称酷妹。女巫兼战神,既是武丁的宠妃,又封有领地,十九岁就带一万三千兵马征讨鬼方,左右各执一铜钺,一人能敌百人)。这故事成了周芬伶一块心病,「想把妇好的故事写成一部小说,一个甲骨文与怪女子的故事」。
《花东妇好》这个长篇,横跨两岸三地数个时空,除了屏东潮州的人文地理,还延伸出去四○年代留日艺术史、疟疾疫病防治、二二八与白色恐怖政治氛围、大陆骨董收购史。琉球漂民遇害的牡丹社事件与三千年前殷墟妇好墓则作为诅咒的远因,相互对应,体制惊人。这书的写法重重叠叠,章节繁复,前面没写清楚的,后面换人称补强。人物虽多,倒不复沓,收放自如,极为好看。它等于一次性的把周芬伶多年写作关注的主题总绾起来,政治、历史、性别、艺术与文字,连女女恋的性别挑战(品方与高桥)也没落下。甘耀明《邦查女孩》伐木史写的还是半虚半实,史料上的故事,周芬伶《花东妇好》可真是近身肉搏,是自己的,也是自己理念的延伸。
《花东妇好》是一部魔幻兼写实的女人生命史,奇特的是以诅咒与救赎串联全书。主轴是卢宝惜及潮州夫家柯氏一族,这原汉杂处,闽客相斗的没落小镇,正是周芬伶生身之地。写了三十几年,周芬伶似乎第一次下定决心正视母系的原罪与历史。这黑色的血液,悲剧的源头,是和父系福佬族群迥然不同的山海世界。两边都是大家族,人多济济,祖母各有双份,但「汉人、平埔加排湾」的混融基因,则源自于她的外曾祖父。
周芬伶父系曾祖是河南迁至福建的汉人移民,母系外曾祖父则姓洪,旧籍车城(古名柴城)。柴城原为排湾族所有,排湾族称此地为Kabeyawan(汉人音译为「龟壁湾」),为抵抗清兵占领,构筑木栅作为防御,故有柴城之称。汉人通译与地方官在此霸占原民妻女与财物无数,周芬伶外曾祖父日据时代即是专办原民米粮交割的,如山大王一般,见稍有姿色的原住民妇女便强占为妻,因此后人血统极为混杂。
周芬伶《绝美》〈我的红河〉,《母系银河》的〈关键词:密码〉、〈父家与母家〉,《汝色》〈与沉重的黑〉、〈与蜻蛉故乡〉都曾反覆述说过母系的背景。《浪子骇女》卷四〈玫瑰叛变〉李姓曾祖染指番女并杀其夫而受「我的灵魂将纠缠你们一千年」的诅咒;《影子情人》〈影子母亲〉里素素寻访卡将的故乡枫港,方知洪姓曾祖当年娶排湾平埔二妾,打造了一个母系为主的女儿国。这些文本都曾不同程度的透露了枫港、车城、归来、潮州、泗林这一条周芬伶母系(属于大武山与原民森林)的历史星图。这么多原住民血统「假藜仔」的姨婆,「深凹且忧郁的眼,赤足长衫,辫子盘在头顶,生命特别美丽却脆弱」,在《丑丑》、《小华丽在华丽小镇》、《妹妹向左转》里,也都影影绰绰的出现过。
母系爱美不羁,纤细狂暴,富艺术天分,但也同时疯癫脆弱且背负原罪,是因为「我们身上流着黑色的血,那是前人洗也洗不清的罪孽」。而这体会,也反映在周芬伶自己「与父系的理性格格不入」的认知上,〈关键词:密码〉一文就说:「我的心有一片旷野,在山与海之间,我不知在其间行走多少年,总是边走边唱,那是旷野中寂寞的高音」。「我要去寻找那片旷野和海洋,那里有个包黑头巾穿黑长衫的女人,她的脸望向海那边,她在看什么呢?……她的苦楚中一定也有我的」。
一曲平埔族的悲歌〈思想起〉,道尽当时女人的苦楚,这基本是山地怨女的哀歌,而不是汉人的。《花东妇好》〈万年宝惜〉里,详细描述此一情景,「她们成群结队走在山海之间,唱着带有哭音的歌曲,枫港、牡丹、满州、狮子乡皆是如此。」思想起,落山风,恆春古调,鬼哭狼嚎,女人从海边走进山里,要做人细姨了,心中忐忑:「唉喔枋寮那过去仔依嘟是枫港/唉喔喂/希望阿哥仔相痛疼/唉喔喂/细姨仔娶来是人人爱/唉喔喂/哎哟放舍大某仔尚可怜/唉喔喂……」。
《花东妇好》里,山城女孩英秀就是这样十二岁从车城被转卖到海边东港卢家为仆的。这也是《花东妇好》一书的主场景。卢家在东港是殷实人家,宝惜有五个美貌姑姑,品香、品秀、品玉、品月、品方,人称东港五君子。英秀出身卑微,汉人大扁脸,在卢家一屋子时髦洋装美丽少女中不知所措,宝惜只大英秀四岁,西洋混血,鬈发肤白浅瞳如金丝猫,二人身分悬殊,却结下姐妹情谊。宝惜母亲玉郡为大某,银妃是细姨(如周芬伶大小祖母)。嫡母出走,庶母当家,宝惜与弟弟宝宽受尽薄待(宝宽又如周芬伶父亲翻版,一生抑郁)。
宝惜与姑姑品方习油画胶彩,柯纯学雕塑,同赴东京美术学校留学。品方与女老师高桥亲密异常,柯纯则不避忌血缘乱伦,迷恋舞蹈家堂姊柯清清。一九四三年在回台的高千穗丸上柯纯被鱼雷击沉殒命(这些留日画家如黄清埕、女友桂香、陈海英等俱有所本,卢宝惜就是陈进的影射)。宝惜带孕嫁入潮州柯家,这个带有原罪与诅咒的家族。柯家曾祖柯土水,好色狠毒,祖居车城,发迹后移居潮州。当年在八瑶湾事件中抢夺了爱沙等人财物,后转任地方官,抢夺原民财物与美女,娶妾无数(十足周芬伶曾外祖父写照)。祖父任日本官员保镳,娶日本妻。黑色血液开出毒花异草,柯纯外表混血漂亮,个性却狂乱异常。柯家因受了爱沙诅咒,男丁于战祸与疟疾中纷纷死去,几成「寡妇楼」。宝惜入门即寡,命运多舛,继品方以台共被捕后,为了避祸,入狱前将与山地医师余久义生的女儿香仪改名小曼託付给英秀,英秀遂成小曼养母。宝惜与柯纯的孩子取名柯纯真,纯真后与女友生下绿色,由宝惜抚养长大。
小曼爱上保钓政治犯高准,生下高捷,这宅男网路小说家后来远赴河南殷墟,追索甲骨文字与古董挖掘史,并打算以妇好故事写成小说(也因此衍生出周宁、骨董王和成明、成雅各这几个跑龙套的脚色)。于是故事三股拧成一股。商朝皇后妇好、琉球王妃爱沙,以及东港卢家千金宝惜,三人皆貌美如花,体有异香,却可惜「美人无美命」,青春殒命。这美丽而夭亡的悲剧,家族、女性与文字的宿命,是诅咒也是救赎。用一句话来概括全书四百余页的话,那就是——女人困锁于诅咒中,终究因使用文字而得自由。
声称自己「没有历史癖,只有文字恋」的周芬伶,这回犹如文字火烧田(赖香吟语)一般的《花东妇好》,就像白鹤将自己的羽毛混织金线一般,密密层层,原汉混融的家族历史,巧妙织进了由妇好、爱沙,以及宝惜/品方三方共构的女性生命史。妇好和爱沙都是巫女兼王妃,前者被大妃替身黑魔法害死,后者则自杀前诅咒柯家断子绝孙。宝惜嫁进柯家,最终她与姑姑品方也因留学日本陆续被白色恐怖株连,都死于被捕与自杀。姑姪二人在屏东女中任教之际,于三地门排湾部落写生,不但结识排湾医师余久义与鲁凯护士夏玫瑰,也留下了不朽的画作。
这故事的尾声是,妇好花树围绕,咒愿诅葬,长眠千年,终未受惊扰;爱沙的头颅最后与身体归一,送回琉球安葬,化解了怨念;宝惜的通灵人孙女绿色,能见到亡者,因找到品方姑婆祖的日记与画作,终于还原历史,洗刷冤屈,为品方与宝惜两人举办了画展。这卢家百年史,就结束在小曼在东港终于找到母亲宝惜的老家,看见屏东女中展出的母亲和品方的画作,并远赴哥伦比亚,寻获亲生父亲余久义捐赠当地政府的香仪楼。曾经相恋的高捷和绿色,惊觉彼此原来是表姐弟,祖母同是传奇中的宝惜。
通灵少女,恆春古调。这么一个有关墓葬与诅咒,有关通灵,有关深山部落,以及透过文字得到救赎的故事。构筑了这么纷繁的人事,跨越三度时空如蚁穴连结,重重叠叠如迷宫,作者的中心思想是,「如果生命是一本书,我们都活在一个诅咒中,它是原罪的另一种自我安慰的说法,东方人没有原罪概念,于是创造了诅咒。而所有的原罪与诅咒,追求的不过是救赎。」人总想去除框架,以获得自由,然而真正的自由是不存在的。甲骨破片,妇好墓葬,那是神的文字,也是文字的神,瞬间即永恆。它彷彿告诉了我们,亘古以前就有一个女力时代,女人能文能武,撑起了半边天,也承担了不该她承担的原罪。《花东妇好》〈闲花〉中,甚且将安阳殷墟与恆春半岛对比。武丁与妇好所生活的河南安阳,在旧石器时代晚期,与台湾的长滨文化相当,与车城龟山生活状况更为接近,都是小丘与半山腰,下接平原,同样缺海鲜,口味偏咸而呛。女人的命运,步步惊心,彷彿演了一出穿越剧。
近几年读周芬伶文字,透明贴身到了极致,几有不忍之情。中年已过,生死离苦,命运的霜雪,瞬间掩至。《湿地》的「番外」诸篇,固然伤悲满眼,却也见出她如妇好一般高举巨钺号令万方的决心。她十年磨一剑,霸气挑战那未曾写出的家族原罪与女性/文字的宿命,但真实人生里,她还是那初出道时的绝美「沉静」,讲话永远慢吞吞,嗫嚅着,落半拍。她一方面是非常灵心艺术的,同时又是物质至上的恋物癖。自称「身躯干枯,灵魂充盈」,玉器古玩,青瓷水晶加香奈儿包包2.55,无一不精。
这让我想起,妇好若在今日,上阵前夕是准备华服彩妆假睫毛,还是霍霍然磨刀剑斧钺呢?女巫兼战神,不但打仗神勇,阵仗华美,还学富五车,掌医药占卜,身兼史官,又能引领时尚,拥有骨头细雕的玉簪无数。她的死亡,象征女性世代凋亡,此后殷商母系国度从此没落,由崇尚理性的周朝逐渐取而代之。
生命实难,脑的结构如蚁穴般令人疯狂错乱,我们的语言与文字,或也只是脑部的异常放电吧!透过写小说的亚斯伯格男高捷与通灵少女绿色的对话,周芬伶说出了自己的病狂与执念:「只有写字或唸着文字才能忘记活着的痛楚。」「诅咒是有力量的,巫也一直没有消失,它只是转化了。」
如周芬伶所说,我们的脑袋给我们的欢乐是如此短暂的,痛苦却如此深长。所谓巫者,是灵感者,也是脑部异常放电的人。因此我们都是绿色通灵人,两行中可以看出另一行,眼中能看到他人的心思。因为聪敏,所以稍纵即逝,异常脆弱。艺术与文学,是彼岸花,亦是沙罗丽,魔魅之花,永不凋零。
如果生命是一本书,我们都活在一个诅咒中,写之不尽,至死方休。《花东妇好》这一阙通灵少女的恆春古调,告诉我们诅咒是有力量的,巫也一直没有消失,它只是转化了而已。
张瑞芬
二○一七年八月十八日
(本文作者为逢甲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