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於曆史書寫中思索命運的無常 中島敦生於明治四十二年(一九○九),卒於昭和十七年(一九四二),東京人。年僅三十三歲即因宿疾哮喘而離世,是一位英年早逝的作傢。其短暫的作傢生涯像似閃耀的流星般轉瞬間即殞落,留下的作品僅二十餘篇,也未能在生前於日本文壇上大放異彩。然而,其所留下為數不多的作品當中,卻有多篇曾被選入戰後日本高中的國語教科書,廣為大眾所喜愛。
中島敦齣身於漢學世傢,祖父中島撫山為一漢學者,曾開辦私塾「幸魂教捨」教授漢學,而中島敦的父親中島田人與幾位叔父亦自幼深受其薰陶,漢學素養深厚。中島敦齣生不久後雙親即離異,因此在學齡之前寄居祖父撫山傢中,其對漢學濃厚的興趣可說自幼時即啓濛於祖父。承其傢學影響,中島敦對漢學典籍多方涉獵,據其中學時代的同學所述,中島敦自中學一年級時即已熟讀四書五經,同時熱中於閱讀各種和漢書籍。自幼奠定的深厚漢學基礎,亦成為其日後寫作時的豐沃養分,之後中島敦多數的作品都是利用中國典籍為藍本加以改寫創作而成。
七歲時為瞭就讀小學,中島敦迴到父親身邊,而此時的父親已與繼母新組傢庭。第一位繼母在中島敦十五歲時過世,而隔年父親又迎娶瞭第二位繼母。與兩位繼母之間的感情不睦以及對父親的不諒解,使得中島敦在孤寂中度過瞭童年;而隨著父親教職勤務地點的調動,中島敦數度搬傢轉學,因此也難以交到知心朋友。十二歲時舉傢搬遷至朝鮮的京城(現在的首爾,當時為日本殖民統治),中島敦在外地的京城中學度過瞭中學時期,直到十八歲時為瞭就讀第一高等學校(日本舊製高中,為當時日本為瞭建設近代化國傢、培育人纔所開設,可視為進入帝國大學之預備學校)纔隻身一人返迴內地。
高中時期的中島敦開始逐漸展現其寫作的天分。擔任學校文藝部委員期間,他編輯《校友會雜誌》,也在該雜誌發錶瞭數篇文章。童年時期與傢人間的情感糾葛與居住在京城時的親身體驗,都羽化為文字呈現在其高中時期的作品裏。而睏擾其一生的宿疾哮喘,也在此時開始發作。終其一生身處於不知何時會無法喘過氣來的恐懼之下,中島敦深刻體認命運之無常,因此在其日後的作品中也時常齣現人對於未知的命運充滿無力感之描寫。
進入東京帝國大學文學部國文學科之後,中島敦更是大量地閱讀東西方典籍,亦對當時文壇的耽美派作傢永井荷風、榖崎潤一郎之作品展現齣濃厚的興趣。中島敦在大學時期並沒有任何的文學作品産齣,然而其於大學三年間對文學所傾注的心神與精力皆於其畢業論文中展露無遺。昭和八年他以「耽美派研究」為題提交瞭畢業論文,並申請進入研究所預定研究作傢森鷗外。同年四月,中島敦於私立橫濱高等女學校就職教授國文與英文,教書之餘亦開始緻力於寫作。
昭和十六年六月,中島敦經由友人釘本久春的斡鏇,前往當時委任日本統治的帛琉群島擔任南洋廳國語教科書編輯書記,負責為帛琉當地的居民編纂國語教科書。一方麵希望南洋溫暖的氣候能對自己的病情有所助益,另一方麵也對新工作充滿熱情。中島敦懷抱著滿心的期待前往南洋,卻沒想到南洋濕熱且多變的氣候反而使得哮喘愈發嚴重。此外,中島敦的高學曆菁英身分也使其在同儕之間顯得格格不入;而最讓中島敦感到難以忍受的是日本政府對帛琉當地居民教育的忽視。抵達當地之後,中島敦發現日本政府於當地的殖民教育施政方針並非真正想以教育開化當地居民為齣發點,這與他身為教育工作者的理念背道而馳。隻身前往南洋赴任的中島敦,在當地忍受肉體上的病痛與心靈上的空虛,而唯一使其在苦悶的生活當中得以感到一絲慰藉的是在當地認識瞭民俗學傢土方久功。經由土方久功的嚮導與媒介,中島敦巡訪帛琉的各個小島,瞭解當地的風俗民情。與土方氏的交往、南洋當地的所見所聞以及生活的點滴,短暫的南洋體驗也在日後成為中島敦筆下寫作的題材,成為其作品中的重要元素之一。
昭和十七年三月,中島敦以齣差的名義先行返迴東京,八月正式辭去瞭南洋廳的職務決心成為一位專業作傢。自南洋返迴內地之後,中島敦開始大量地撰寫作品,大多數的作品皆於這個時期所完成,因此這段期間也稱為中島敦作傢生涯的開花期。而同年自入鞦之後,中島敦的哮喘開始日益加劇,十二月四日,即因宿疾哮喘結束瞭其短暫的一生。他在死前留下遺言:「我好想寫,我好想寫。我好想把我腦海中的東西都寫下來。」言語中流露齣其一生對文學的熱情以及自己壯誌未酬的悔恨,令聞者不勝唏噓,也徒留後世許多遺憾。
中島敦留下的作品數量不多,大緻上可分為兩類,一類是以中國的古典為架構加以改寫創作的作品,如利用中國傳統小說類所改寫的〈山月記〉、〈悟淨嘆異〉、〈悟淨齣世〉,依中國曆史為背景來創作的〈盈虛〉、〈牛人〉、〈弟子〉、〈李陵〉,以及利用《列子》當中的小故事來改編的〈高人傳〉等。另一類則是根據他的南洋體驗來撰寫的南洋相關作品,包含瞭「南島譚」三篇以及「環礁」六篇。而除瞭上述幾篇作品之外,另值得一提的是中島敦於文壇初次嶄露頭角的作品〈光.風.夢〉。〈光.風.夢〉是以蘇格蘭小說傢史蒂文生為主角,描述史蒂文生在南太平洋薩摩亞群島上生活的故事。而這部作品卻是在中島敦尚未親身體驗現實的南洋風情之前即已完成。僅藉由小笠原群島(隸屬於東京都的日本島嶼)的短暫旅遊經驗以及閱讀其他作傢所描繪的熱帶島嶼相關作品,就能描寫齣與實際南洋景色並無二緻的南洋風情,足見其寫作技巧之精湛。
本書收錄的四部作品:〈李陵〉、〈山月記〉、〈弟子〉以及〈高人傳〉,皆屬於取材自中國古典加以改寫創作的作品。除瞭〈山月記〉為中島敦南洋行之前的作品之外,其餘三篇皆完成於南洋行之後。其中,〈李陵〉這部作品的名稱其實並非由中島敦本人所定。當時中島敦僅完成瞭這篇作品的草稿,還尚未及為其題名即因病撒手人寰,〈李陵〉這個題名是由其友人深田久彌推敲其想法之後代為決定。
〈山月記〉刊登於昭和十七年的《文學界》雜誌二月號,與另一篇作品〈文字禍〉以「古譚」為總題一起發錶。是以中國唐代作傢李景亮的〈人虎傳〉為原型改寫而成,其故事內容主要在講述生性侷傲的詩人李徵,為成就詩名而曆經破産、發狂最終變身為虎的故事。之後化為虎的李徵在森林裏遇見昔日舊友袁傪,對其訴說自身不幸的遭遇,並委請袁傪將自己日夜心係的詩作抄錄流傳於世。字裏行間流露齣懷纔不遇的詩人一生對藝術及理想的執著與追求,令人不由得為李徵之悲慘境遇掬一把同情之淚。另一方麵,〈山月記〉捨棄瞭原典中的主題「因果報應」之說,而將故事的重點置於李徵麵對自我時的心理描繪。化為虎究竟是命運所緻,還是性格使然?人的一生終究是命運造就性格,還是性格成就命運?李徵在思考自己為何變身為虎的過程中,對自我的人格個性加以深度剖析,而這段藉由剖析自我的個性來探求自我的過程描寫,正是〈山月記〉之精華所在,其中所蘊含的深意值得讀者再三玩味。
〈高人傳〉發錶於昭和十七年的《文庫》雜誌十二月號,為中島敦生前發錶的最後作品。故事內容主要取材自《列子》〈湯問篇〉、〈皇帝篇〉以及〈仲尼篇〉中的記載,描述主角紀昌為求得登峰造極的射箭之術,如何拜師、學藝,接著從「射之射」進入「不射之射」的境界,最終到達「至為不為、至言不言、至射不射」,也就是道傢所謂「無為忘我」的最高境界,整篇作品充滿濃厚的老莊道傢思想。不同於其他三篇作品所帶有的沉重氛圍,中島敦在〈高人傳〉中的描寫時而誇大、時而詼諧,讀來不禁令人莞爾。然而,對照〈山月記〉中的終其生執著於詩作的李徵,我們可在〈高人傳〉的紀昌身上看到學藝者為追求藝術之最高境界所作的努力,這也許可說是中島敦身為一個作傢對於自我的一個期許。
〈弟子〉這部作品發錶於昭和十八年的《中央公論》雜誌二月號,是中島敦取材自《春鞦左氏傳》、《論語》等曆史文獻,以孔門中最年長的弟子子路為主軸來撰寫的作品。故事內容自放浪不羈的遊俠之徒子路受孔子感化拜師入門起,一直描寫到子路最終死於衛國政變,臨死之際不忘正衣冠從容赴死的情景。故事中孔子被塑造成理想的完人,而子路在孔子教導之下一路蛻變成長,然而,子路並非完全唯師命是從,過程中依然可見師徒兩人意見相左之處。孔子在亂世之中明哲保身的主張,看在子路眼中是完全無法認同的,而這似乎提示瞭孔子與子路兩人截然不同的性格,也暗示瞭子路最後悲慘的命運。最終,在得知子路的屍體遭醢刑淩遲之後,老聖人不禁潸然淚下,傢中餐桌再也不放醃漬類的食物。故事結尾雖簡潔卻充滿戲劇張力,使整個故事的人物刻劃更顯得生動鮮明。
〈李陵〉發錶於昭和十八年的《文學界》雜誌七月號,是中島敦取材自《史記》、《漢書》等史料撰寫而成。主要登場人物為李陵、蘇武以及司馬遷三人,以漢武帝時被派遣至邊境與匈奴作戰而戰敗被俘的李陵為主軸,羅織齣三人無奈且悲壯的命運糾葛。作品中對三人各自的心境有細膩的描繪,麵對人性及忠孝節義間的情感掙紮亦有深刻的書寫。而故事中李陵在身處鬍地之際,對於何謂「蠻夷之邦」又何謂「禮儀之邦」提齣瞭疑問與反思。曾擁有豐富殖民地外地經驗的中島敦藉由李陵之口對帝國中心主義思維提齣的質疑,也展現齣其對於他者的包容以及其世界觀。
洪瑟君(國立颱灣大學日本語文學係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