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写在前面 她已经非常虚弱了,
但她想要写的,还有好多好多。
「书名就叫《有型的猪小姐》。」她翻找出手机萤幕上时髦的布偶角色Miss Piggy解释这个书名,她说某天有一个很少来台北的艺术家朋友忽然北上,她以为他是为了一场拍卖展览而来,朋友却嘲笑她:「才不是,你看过猪自己上菜市场的吗?」
猪不上市场,艺术家不进拍卖场,李维菁问自己:那么作家究竟立足何处?
因为热爱文学,在报业平台有很好发展的时刻,决然辞去工作,开始一篇一篇地写。没有冠冕堂皇的文坛背景,她写自己相信的、创造属于她这一代女性的文字,站出去就要有自己的样子,她总是说:「要很有型,要有自己的风格」。
八年前,许凉凉驻进数万颗读者的心;两年后,女孩们朗朗上口「带我出门,用老派的方式约我」,她被陌生袭来的掌声与眼泪打动,舍弃工作后,没有稳定收入,多数时候就在自己的小空间与内在的创作欲搏斗。二○一五年,推出长篇小说《生活是甜蜜》,透过徐锦文诉说她对艺术怀抱的憧憬:「艺术是人类试图与上天沟通的尝试,是旷野中、暗夜街道上,无处可去孤魂野鬼共同的归依。是自由的国度,被温柔海洋包覆的地球,里头住着平等的子民。」实然,并非如她所想,她心碎于那里终究是富人与无赖的领地。「只有创造者有机会永垂不朽。」创造者不该对物质鞠躬哈腰,不该上市场,痴心创造的她,要把自己活成有型的猪小姐。
今年六月,知道时间可能不多,她为自己许下愿望:要出一本文集。九月初,她在与病痛搏斗的过程中交出一叠这些年通过自我省视,自认合格美丽的作品,一篇篇挑选改写,每个字都得使出力气,悄声求着上天:让我写。她跟自己的时间拔河——今年一定要出版!
就在我们抓紧时间翻寻所有文章,一篇篇挑选一读再读,透过电邮简讯让她确认,「这篇要收」,「那篇我也喜欢」,从一开始的热烈讨论,到断续简短的回应,她的信息越来越短,对作品如何成形的意志却越来越强。十一月初,与她相约确认要多写篇序文。交稿那天,她答应我们「明天没问题」,贴了一个可爱熊猫贴图,但明天等来的是空白……十一月十三日凌晨,她未读未回,从此告别。
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出版经验,作者参与了内文编选、书名、书封至宣传规划,留下足够的文字与谈话,却没能等到这书印刷装订成册的那一刻。作为她的编辑出版者,我们在哀伤之余,只能坚持为她完成,让她的读者知道:直到最后她都是在创造的路途上。
感谢维菁女士的家人与好友们,最后这一段路,靠着他们的爱,我们一起完成这本书。「是中场感言,是创作宣言,也是爱的回顾。」维菁在书中写下这段文字,她是个珍爱创造的人,在里面,找到自己的天空。那里的她不被世间的痛啃蚀,在那里,她将迷人地浅笑,摆动着衣裙,拉着爱她的读者们温柔诉说,为什么要做个「有型的猪小姐」。
新经典文化编辑部 二○一八年十一月十九日
序
记维菁
文◎钟晓阳 初见面,是二○○八年十月我赴台为《停车暂借问》重出做宣传,在一饭局上。在座有时报出版总经理莫昭平、杨泽、叶美瑶……此外有维菁。她跟我打斜对面坐,我暗惊这女孩真瘦,瘦得让人担心,坐在那里细长一条,耀眼的粉红连身裙,长头发两边各束起一撮,活泼俏皮像哪本漫画走出来的少女,却是文静得有点闺阁,微微笑不怎么说话,就是在那里炫着人的眼。饭局毕大家站起散开,才看到她那裙子直落到脚踝,底下是高底的凉鞋,更显得她柳条摇曳。在杨泽的邀请下又去了一家中国古典情调的喫茶店,维菁也来了,这回我们坐得近,几乎膝头碰膝头,却因为都说话声音小,彼此要把头凑前来听,她说的话我记得其中一句是,一个人关在家里乱写是最开心的是不是?因此我知道她写东西。她又从随身的大包包里取出她在看的书,把它竖在面前让我看封面,我看到是艾莉丝‧孟若的短篇小说集中译本,一双聪明眼睛像是装满了话很想告诉我甚么,从她那热情的眼光我知道她爱这作家。一直我都有点模煳她当天是以甚么身分在场的,也没问,后来看到她写关于我的报导才知她是时报文化版的记者。多年后读孟若,总会想起维菁把书竖在我面前很认真地把她介绍给我的模样。
二○一一年,一天收到一位台湾友人寄来的包裹,火红的一本书跳出来。只看那装帧跟书名,便觉着一股气势。《我是许凉凉》,多么响亮的自我介绍。从小说概念,到文笔,到那对世道人心的洞见,我的一个感觉是「不凡」。是多么罕有我们能看到一位作家带来一个全然独特的视角,是她多少年来的累积,经她不断反刍内化理出来了一个用之格物的系统,从而给文学平添了新词新意。从一开始维菁就那么纯然地是她自己,一个鲜明独立的自我站在了读者的面前。
二○一五年,在几年前创办了新经典文化的美瑶邀我为维菁的新作《生活是甜蜜》写推荐语。我有点忐忑,还是应允了。读毕全书后的震盪余波多天不散,尽管美瑶说只写几句也可以,我写了一段又一段。美瑶收到推荐语后,电邮传来维菁的回应:「我出去哭一下。」
其后维菁寄来的赠书的题字称我「晓阳姊姊」,翻开见到时不禁恍神,平常她想起我时心中是这样唿唤我吗?
二○一八年,我的《遗恨》由新经典文化在台湾出版,美瑶在建议行销提案时一开始便提到维菁的名字,果然在后来收到的活动流程中看到维菁将在朗读活动做我的同台讲者。作为事前热身我上网看了她的一些影片,包括二○一三年她出席香港书展讲座的录影。我发觉跟我记忆里的她很不同了。不那么瘦了,成熟了许多,完全是大人,有大人的自信和自若,但是嘴角翘翘笑起来时那少女的特质又自然流露。用她的少女学语言来说,世故与纯真,似乎在她身上浑然融合了。有一点不变的是,任何时候她完全是真诚的自己。
青鸟书店朗读活动的那晚,前往华山文创区的路上,美瑶告诉我维菁刚做完手术出院,没说详情,但我心情沉重起来。可后来在华灯初亮的暮色中见到的她不但无病容,简直容光焕发,头发在脑后束了条马尾,是她那故事绘本《罐头pickle!》的插画有画到的一个样子,黑裙搭配闪亮红鞋的打扮俏丽亮眼,中间这十年被压缩成一瞬,彷彿光是为了这一晚,她鞋跟一敲,一摇身变回了少女,比当年更美丽。在会场旁边的披萨餐厅吃餐,她盘子上的食物几乎都没碰,却是看来心情很好讲了不少话。我说起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她还记得。看我紧张就安慰我说:「待会儿有甚么觉得不想答的就抛给我没关系。」又有新经典的一位编辑同事告诉我,维菁曾对她说:「只要是晓阳姊的事不管是甚么我都愿意做。」
忽然我像有个美少女战士护卫在旁随时在我危急时跃出解围,而我的确也借助了她的力量。活动中每次回头看见维菁坐在那里,我的心便安然,彷彿有她在我不会糟到哪里去。
当晚她有个动作表情是我至今难忘的,是大家聊起《遗恨》的主人公于一平时,为了表示她对一平的喜爱,维菁竖起两只大拇指,一脸「我就是爱他」的娇憨笑意。
她的离去,是于一平失去了一个知音,是我失去了一个知音,一个曾带给我莫大的阅读上的喜悦的文友。
想起来不过见过两次面,为甚么有个错觉是更多?回美国后每想及她,总未免牵挂她的身体状况,总想着下次回亚洲一定要抽空去趟台湾,不为公务而纯粹就是玩兼探访朋友。一定要去看维菁,就我跟她两个,找个地方好好聊。或许我终于能当面叫她一声「维菁」,因为我好像还没有当面叫过她的名字。
此刻她那可亲可爱的温柔身影仍那么活生生的萦绕我眼前。但这不过是刚开始。以后必然是,一次又一次的,在不同的场景中,黯然想起「维菁不在了」的这个事实。
如果有甚么可稍慰思念的,或许就是她留下来的书。人是从文坛这个场域永远缺席了,她的书会被阅读下去。
作家是她幻想的家人,香港书展的那场讲座上她这么说。
费兹杰罗是她恋爱的对象,辛波丝卡的诗作她用来卜诗卦。
啊维菁,现在我也只能这样了,到你的书里去召唤你了。
二○一八年十一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