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1
感情黄金之弦,串起时光手环 兰芬将此新书稿交给我时,其实我早已读过大半本了。只因为我是她脸书的忠实读者,这两年,尤其写王伯伯的文章我一篇没错过,直到去年的王伯伯老病离世。(我清楚记得脸书上她写〈老王下台一鞠躬〉,我忍泪含笑暗叹,是哪样一种修为、潇洒、温文、不让子孙罣碍的人世依恋……才也可能有后代子孙的可以对生死洒脱吧。)
众多的脸书中,何以兰芬的独独让我念念必追索,我猜,她以家庭为出发所记录下历史即将翻过的那一页(连幼年兵总队来台时不及枪高的桑品载今都年过八十了!)亦即一九四九年南来的父辈们的生命史,是我始终不能忘怀的题材;另,兰芬记者出身的笔,特有一种准确直白、不闪避不矫饰的魅力,或该说,是两者混糅而成的特质吧,使得她在台湾现下文学圈大量家族史/生命史的书写中,显得弥足珍贵。
那些家族史的书写,原也是我十分期待的,但大多时候,我只见到大量文字的堆累如未经过疏果的果树(快把主干压颓了),浓烈丢掷的色块中找不到祖先们最起码的面貌和声音(有时,我在字里行间会依稀听到祖先们的大喊「CUE我!CUE我!」) 因此,美学有了,书也够厚,独独不见人影,不见那个我们念念不舍因此想写下他们的初衷。
这很难吗?我如此若有所失读完那些父辈们没顶其中的作品,再回头看兰芬举重若轻的此书,觉得既难(令人想起郑人买履)、又其实简单不过,或许,关键在感情,在这个没什么人还相信感情有何用的现下(认真的就输了),兰芬不只对父辈情深、也对那些在时间大河中偶遇又错身而过的人深深感怀记挂,她以感情的黄金之弦,串起了属于她的时光手环,是如此地光灿、如此地动人。
作家/朱天心
推荐序 2
历史的海平面上,故事闪闪发光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住的这个叫做地球的行星上,到处都在发生战争。行星的表面,人类大规模迁徙。这段历史,我们好像很熟悉,因为它就发生在二十世纪,台湾也卷入其中;但它又好像很遥远,处处陌生,因为,在所有一切发生过的事当中,只有极少数曾被说出口。只有少数的经验,借由文字和故事的浮力,浮上历史的海面,被理解,甚至被当作人群代表性的经验。其余巨大的量体,有的,当事人觉得不值得说;有的,找不到说出口的语言。不可知不可忆,沉落在历史不可言说的海底。
在王兰芬的这本书里,历史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上,许多故事因她浮出水面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其中的一些,我最早是在脸书上读到的。我读到她父亲突然病了,她已意识到有父亲在身边的日子不会太长。她在尽力看见那所余的时光里,笑着的时刻,即使我几乎都能读到,她是那么地不舍,一定是哭着回忆的。再过一阵子,读到她父亲走了。她在脸书上说:老王下课了。一鞠躬。知道那是一个人生完成,她说了故事,她也放手了,放手给历史的大海的辽阔。
读收在这本书里的回忆故事时,我会一直意识到,那片「海」的存在。王兰芬是我们的说故事人,深海採珠者。在她的回忆之外,还有好大的空白,这她也知道,但她并不试图去分析那片不属于她第一人称的汪洋大海。她不谈经济、社会、时代大事,只从她的回忆里取物。所以我们的视角,会和她的记忆一起模煳,进入一些神祕的事件,比如泡在酒里的奇怪的菌;遭遇她来不及了解的人,比如她口中的「鲁蛇」老师们。当然,还有她的三爷爷、她的父亲。他们是历史里的小人物。王兰芬用回忆的镜片,对准他们在她经验世界里出现时的模样。对历史其他庞然的部分,她不说。因为她是如此谨守回忆的光束照得到的范围,我们反而更清晰地看见,在那之外,有暗处的存在:书中的每个人,一定都有更多人生遭遇,是没有被言说的。
发生了许多,能说出来的只有一点点。关于他们走过的那个大时代,历史大把大把地遗漏。要知道,没说,不等于平凡到不值得说。一个年轻学生在战火中离乡背井,差点要一辈子当兵(没人问过他的个人意志),反抗命运而逃走,去上补习班考大学,不是平凡的故事。组成一个家,不是平凡的故事。多年之后返乡,把父母亲的骨灰带到台湾永远安葬,不是平凡的故事。书里的每一个人,看似再日常不过,实则是神话英雄式的经历。甚至年轻的一代,王兰芬那念了十一年博士班的弟弟,也是一样。他们在历史没有交代的空白处,完成了系谱中的一次创生(老王家的第一个大学生、老王家在台湾出生的第一个孩子、老王家的第一辆车、老王家的第一个博士……),或过完自己从没想像过的一辈子。相较于《巨流河》等此前触及过二十世纪离散历史的作品,王兰芬完全没有触及到的是「国族」。她的故事也真不是关于国族,是关于人。这些人不是国族命运的决定者,他们流离求生,辗转安顿。当王兰芬出现在老王生命里时,他已经在离乡背井道路的终站了,有一个安在台湾的家。作为老王家第一个在台湾出生的孩子,王兰芬从她的记忆视角写起:高雄的夏天、她父亲给她上的昏昏欲睡的英文课、过年不放进冰箱的饺子,每逢中秋就要挨家挨户去送的提浆月饼,「那些已被地球宽容地吸纳为养分的我真切流过的汗水泪水……」,她用记忆向历史的大海打捞。
王兰芬究竟拥有什么祕密的能力,能让故事浮出无名历史的水面,对抗遗忘?她召唤故事,在原本没有故事的地方,从别人以为没有故事的人身上。她的父亲、她的老师、三爷爷、老胡,她的妹妹、弟弟……小人物的故事从集体的大历史析离现身,获得他们应有的光芒。是什么赋予了这些故事浮力?不是史观,不是国族命运,也不是任何的理论,或「正确性」。那让故事在时间和历史的灭顶遗忘中浮升出来的,是什么力量?
如果你问我,我会毫不犹豫地说:那是「爱」。
在历史的深海大洋里,许多人,许多事,来过,发生过,消失过。大海辽阔,时间悠久,总有一天,我们也都会没身其中。但在生与逝的熙攘之间,有一个兰芬宇宙。她甚至不必争执,不必向时间大声主张什么,她只是说着他们的故事。于是,她爱的人,她所记忆的他们,从遗忘与无名的海底升起。历史的海平面上,故事闪闪发光。
作家/张惠菁
后记
漫长的等待 爸爸第一次住进台大医院,把肝硬化造成的腹水抽掉后,马上胃口跟精神都变得不错,只是脑子有点煳里煳涂,实习医生常常来聊天测试他衰退的程度。
那天又有穿着短版白袍的年轻男生客气地大声跟他打招唿,然后指着我问他:「北北,这个是谁你知道吗?」
我爸抬头看了半天,说:「她是网ㄌㄢ粉(山东腔的王兰芬)。」
「那她呢?」医生指指外籍看护。
「丽莎。」爸爸又答对了。大家都给他拍拍手。
「北北,还有一个啊,那位是谁你认识吗?」医生要我爸看向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我妈。
他点点头说:「认识。」
「哇!你认识耶,好棒,那她是谁呢?」
老先生被问累了,把垂着的头再抬起来一次,盯着老太太看了看,手臂举起两秒接着重重放下,努力打起精神回答:「她是印尼国国王!」
严重的肝硬化不仅让老爸的身体极度虚弱,併发的器官病变也使得脑部萎缩,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过去十分内敛寡言、习惯憋着心事的大男人,突然不断冒出许多我们听来莫名其妙的言语。
例如在安宁病房时,某个早上醒来,吃过早餐,他突然心事重重地说:「哎,既然某某某都这样说了,我们也只能照办,这样大家都好吧。」看似神志十分清楚地再三重复。
我问:「爸,你说的那个某某某是谁呀?」
他呵呵笑起来:「妳问我他是谁,我也记不得了。」
下午弟弟来病房,我提起这件事,他马上说:「某某某是我高中教官啊!几百年没听过这名字了,爸爸是哪根筋突然想到?」
本来以为那不过是退化过程中的某种错乱现象罢了,转身一忙便忘记。
我爸过世快一年,前几天跟我妹在春水堂吃完牛肉面,然后一边喝着白毫乌龙一边随便聊天时,想起这件事,就跟当时不在场的她描述了一下,「好妙,到底是什么让爸爸突然想起弟弟高中教官的名字?」
我妹若有所思地说:「我记得……弟弟那时候发生过一件事,这个教官的名字我听过。」
原来我弟高三毕业那天参与一场群架,有学弟受伤,所有人都被抓到训导处,事情闹得很大,教官打了好几次电话来家里,连大学放暑假回高雄家的她都接到过。
我跟我妹坐在春水堂里,两个人都哭起来。
因为那个瞬间,我们同时明白了,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我爸,脑中那些因为关心、因为忍耐、因为无法表达的爱而被锁在意识抽屉深处的一切在大火即将烧毁整个海马回前,一页页被热与光掀出照亮,他只是看见了并读出那泛黄纸页上的字句,就这样洩露他过去难以用言语表达的对我们三个小孩那么深的情感。
二十几年前,我爸接到教官的电话时,一定非常非常担心忧虑吧。
面对已经十八岁、脾气暴躁的王家唯一的儿子,当老师的爸爸除了一如既往地谆谆教诲,并眼看着他听完一脸不耐甩头离去外,还能做什么呢?
他只能忍耐,只能等待。
等待我弟有长大懂事的一天,就像我爸八十七年的人生中永远在等待的一切那样。
我带你去
民国二十年出生于山东栖霞的父亲,三十八年随着山东联中逃难到澎湖。被时代巨浪冲击得头昏眼花的农村小孩好不容易可以松口气时,才发现自己举目无亲,还跟着其他同学一起,被违背当初国民政府所承诺会让他们继续就学决议的军人将领,强迫当兵。
忍耐着,等待着,只求能活下去并期待有一天可以继续念书。拚了命地努力及奋斗二十年后,他才终于念完大学、谋得教职,并娶妻生子。
几年前开始爸爸不再每天早上去小公园运动,也不再一有空就去扫爷爷奶奶的墓,只是搬着一张老藤椅坐在门口晒太阳。那时我们居然一点也没警觉到他身体出问题。一年只回去高雄一次的我,每次打电话回家,我爸都乐呵呵扯着大嗓门喊:「都挺好的啊,人老了都这样,腿脚不行了,走起路来头昏眼花,哎,这是自然的退化,只要躺在床上就跟好人似的,也不痛也不痒。」
没注意到,爸爸这样大声说话是因为耳朵逐渐听不见。更没发现他连最喜欢的馒头都不吃,是因为牙齿都掉光光,妈妈每天把面条煮得软烂,让他用牙龈慢慢磨着吞下去。几十年来每天必读的报纸不看了,他眼睛根本半瞎我也完全不知道。
直到走前一年,某个晚上醒来突然分不清东西南北,没力气下床,惊吓得大小便失禁,我们才终于第一次醒悟,那个在我们印象中总是高大强壮、一肩扛起整个家的老爸,正在垮下去。
过往虽然知道爸爸年纪大了,但我总是想,再等一阵子吧,等双胞胎再大一点……等他们上小学……等他们上国中……等可以放心脱手我就可以多回家陪爸妈,带他们去检查身体,带他们去大陆玩,或者至少让老爸再回一次老家。
自从我爷爷在台湾过世、我爸去老家把奶奶骨灰带来合葬后,就再也没回去过。我每次问:「爸,你有没有想去哪里玩?我带你去!」
「大陆的大好河山倒是值得去看看啊……不过我在家里也可环游全世界,我把你们以前的地理课本都找出来,重新复习,搭配妳给我买的大陆地图,就可以沿着长江、沿着黄河,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游览,我这叫卧游啊,也不用搭飞机也不用搭船的,妳看看多好。」
印象里只有一次,我又问我爸要不要去哪里走走,他不太好意思地小声说:「三崃大坝要动工了,我还真是想趁景观还没有改变前去看看。」然而那时我报社工作忙,压力很大,不知不觉就拖过了时间,后来三崃的居民开始搬家,再后来大坝完工放水,李白「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情景,终于没被老爸等到就再也无缘相见。
爸爸生病,妈妈也因意外行动不便,我强迫着把深怕拖累子女的两个老人搬到台北来。开始带爸爸去动白内障手术、去装假牙跟助听器,爸爸那时身体还没那么虚弱,听到我们要帮他做这些,气半天,最后不得不妥协时叹气:「花那么多钱干什么呢?万一做好了我就死了,这些东西也没人可以再用,不是浪费了吗?」
而果然,等这一切都弄好,爸爸就走了。
老王总是在等待
爸爸走后这段时间,我想都不敢想,他究竟是忍耐了身体这所有的不适多长时间,在那些看不见、听不清、吃不动、无法走路的长长日子里,是什么支撑着他一天一天过下去的?而又是什么让他忍耐着忍耐着忍耐着,从来不抱怨不叫苦,每次见到我们都还是乐呵呵的?
老王总是在等待。
等待我考上大学,等待我妹考上大学,等待我弟考上大学。
等待我弟平安退伍,等待我弟硕士班毕业,等待我弟熬那长长的十一年博士班,等待国际期刊刊登我弟的论文,等待我弟那非当大学老师不可的坚持得以实现。等待那个从小最让他担心又从来不敢多说一句、怕他压力太大的王家唯一儿子终于有一天可以实现梦想,可以成家立业,可以不必再血气方刚地到处冲撞,可以让他真正放下心来。
然而,就在我弟拿到大学教职那一刻,我爸倒下了。就算生命仅剩最后一线微光,他拚命想照亮的、依旧惦记着的,还是那个不好好念书,高中一毕业就跑去打架的儿子。
我想起来我爸第一次进急诊室,惊慌得神志不清,我弟我妹赶回去帮忙。等老爸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我弟走到急诊室外把眼镜拿下来痛哭失声,他跟我妹说:「是我害把拔生病的。」
从很久以前我就想写我爸的故事,每次回家都跟他聊,却一直没有成书,我说:「爸,你再多说一点,我帮你写出来。」他总笑嘻嘻回答:「我这个小人物,有什么可写的?」
走前两个月有一天,彷彿感知到什么,他突然拍拍沙发说:「来,小芬,妳坐这里。」他很高兴的样子,「我的人生实在经历很多很多,也算是传奇啊,我现在跟妳说说,妳就帮我记下来好吧?」
「好啊!爸爸你说,我用手机录音喔。」
爸爸兴奋地准备开口,却哑了半天,最后困惑地笑说:「奇怪,本来有很多想说的,怎么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老王等了好久好久,等了整整一辈子,永远为别人而活的他从来没有为自己等来什么。现在,终于有了这本「网ㄌㄢ粉」帮他写的书,而老王已经不在了。